子时一刻,华娘酒肆结束一天的喧闹,二楼的某间厢房却仍然未熄灯火。

  “这是暴炎符,贴在屋顶鬼气汇聚处就能将其驱散。”封梵放下沾朱砂的毛笔,将那张符咒拎起来向门口走去,“我先去贴上,然后一起前往义庄。”

  钱亦尘坐在旁边猛点头,目送他的背影:“好好好,我等你!”

  封梵说着不擅长符篆之术,画个暴炎符还信手拈来,这种谦虚的精神已经不多见了!

  房门重新合上,他在油灯下打个呵欠,无聊的拿起朱砂笔,趁记忆还清晰的时候把暴炎符临摹在新的符纸上。

  “这应该不算偷师吧……”还算擅长绘画的钱亦尘喃喃,“日后保命应该用的上。”

  不过符咒画好了,该怎么试验效果呢?

  看来看去,目光落在躺在床铺沉睡的贺兰玖后背上,床帐没有放下,墨色长发顺着边缘肆意流淌。

  贺兰玖外表再像人,也改变不了妖身的事实,激发阳气的暴炎符就算伤不了他,肯定也会让人不舒服。

  钱亦尘脸上带着大仇得报的畅快,蹑手蹑脚的蹲在床铺边缘:“嘿嘿嘿,让我先贴你身上试验一下……”

  符纸上未干的朱砂在灯下闪着湿润光泽,咒文线条流畅,离熟睡的妖狐越来越近——

  然后,收了回去。

  “……白天不是还想杀了我吗,为什么此刻不动手?”贺兰玖毫无波澜的声音突然响起,枕着手臂没有转身,也对他的举动了如指掌。

  “原来你醒着啊。”钱亦尘倒没有做坏事被抓包的忐忑,思考着把符纸叠起来揣进怀里,“虽然你做的事挺讨厌的,不过也不至于被杀掉,况且还给了我一点修为……白天那都是气话,算不得数,反正以后别在封梵面前乱说了,不然我真会生气的!”

  至今为止,他看贺兰玖都称不上顺眼,但也只到“不顺眼”的程度而已。

  以后这个眼角有着细小泪痣的妖怪会和封梵反目成仇,不过那也是以后的事,总不能拿没目前发生的剧情去给贺兰玖定罪。

  贺兰玖面向他,左手指尖闪电般落在钱亦尘的脸侧描摹轮廓,灯晕下眉眼堪称柔和:“那你真的生气会是什么样子?”

  不是妖狐原身那种狡猾的感觉,也不是刻意拉拢旁人好感的彬彬有礼。

  没有戾气,只是柔和。

  “比如你现在这样,我就真的生气了!”钱亦尘拍掉他的手逃回八仙桌旁,低头盯着地面,那半张脸还残留着微麻的感觉。

  灯下看美人的说法果然不假,贺兰玖本来相貌就不错,被油灯照出深邃的轮廓后更让人心跳加速……

  不行,他得赶紧看一会儿封梵洗洗眼睛,不然审美迟早得被贺兰玖带跑偏了!

  “你昨夜看到的样子,才是我妖身化人的原本相貌,这张脸只是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人而已。”贺兰玖撑着身体慢慢坐起来,垂在身侧的指尖反复摩挲,“只要不动用妖力,我和凡人没有区别,但太过普通也会引起修士注意,不过给你一点修为之后,引人注意的就是你而不是我了。”

  这是什么意思,让他不要感激吗?

  钱亦尘困惑地抬头刚想问点什么,门却被推开了。

  “暴炎符已经贴在了酒肆的最高处,我们走吧。”封梵进门后拿起放在墙角的宽剑,性格利索的没有半句废话。

  钱亦尘终于有机会和他一起行动,尽量淡定地起身:“我知道义庄在哪里,找到线索后争取今夜就把那只厉鬼揪出来!那个……王久,我就不打扰你了,继续睡吧。”

  现在还不到他给封梵送助攻的时候,反派就应该留在酒肆好好呆着,省的打扰自己近距离观赏封梵诛妖灭鬼的身手!

  “你占我屋子画符的时候,怎么没嫌打扰?”贺兰玖不满的敛好睡松散的衣襟,长发半束显得姿态随意,对封梵换上一副笑脸,“我对阴气的感知一向敏锐,说不定能派上用场。”

  “嗯。”封梵淡淡点头,无视钱亦尘迫切拒绝的神色。

  午夜街头空旷,连更夫都不知道去哪里偷懒了,残月安静的挂在天上,比前几天丰盈了点。

  停放尸体的义庄修建在此县东方,所谓紫气东来,也有借这个方位的阳气压制阴邪的意思。

  钱亦尘裹紧衣衫向目的地走去,冒着灌一嘴寒风的危险勇敢地和封梵套近乎:“我也是被盟会召集到青州的,就是不知道所为何事,路过此地又发现厉鬼索命才耽搁下来。这就是缘分啊,不如以后也结伴同行?”

  “可以。”封梵抱臂点头,那把被青布缠裹的剑斜背在身后。

  他的剑长约二十一寸,宽却足有四寸,是普通灵剑的两倍左右,剑身血槽刻有“厉纯”二字。

  不光如此,钱亦尘还知道青州的盟会分部召集附近的猎手所为何事,不过当然不能告诉封梵了。

  一般人乐于看见主角大杀四方,但他享受的是人物历经磨难终于登上巅峰的过程,必要的助攻可以有,走捷径的剧透不能要,这样才有一种养成的愉悦!

  抵达义庄才走了不到半个时辰,两盏灯笼对称挂在义庄的檐下,已经被风吹灭了其一,剩下的那盏摇摇晃晃,更加诡异。

  钱亦尘没有敲门叫醒里面的守灵人,绕到墙边摩拳擦掌,准备翻过去。

  一身便装的封梵看了看高度,轻捷翻身骑上一人多高的墙壁,冲他伸出一只手。

  钱亦尘抱着绝不能继续丢人的原则,果断拒绝了主角的帮忙,在贺兰玖似笑非笑的嘲讽表情中跳起来扒住墙头,双脚一阵猛蹬也落进了义庄内。

  “你刚才翻墙的动作甚是优美,封梵一定会高看几眼的。”贺兰玖随后落地,笑眯眯地拍拍他肩膀补刀。

  “你这家伙是怎么进来的,明明不动妖气就没有力量……也能飞檐走壁?”钱亦尘郁闷的甩开他,一看封梵已经穿过院墙,赶紧去追。

  义庄用来停放尸首的瓦房没有上锁,轻轻推开吱呀作响的门板,迈过门槛后,小莲的尸体就安置在最里面。

  早知道无钱下葬的穷人会在此停放尸体,但小莲家里也太穷了一些,连口薄棺都置办不起,就把她放在几块木板拼成的垫子上,然后盖了两块短短的白布,头顶和双足还露在外面。

  好在首尾的两盏油灯发出微弱却稳定的光芒,证明小莲没有气到诈尸。

  钱亦尘貌似在行的远远评价:“长明灯还亮着,她走得没有太大怨气,否则灯火就会不稳地抖动。”

  在凡人眼里此地只是阴森森的义庄,但有了修为,眼中万物就有些不同了。

  “何止没有怨气,连魂都被掏空了,整具身体干干净净。”贺兰玖关了门观察一阵,叹息的自言自语,“真是可惜……”

  可惜?

  钱亦尘刚想询问,又意识到了原因。

  对于妖怪来说,血肉饭食只能填饱肚子,真正充盈其力量的方式只有两种,要么修炼,要么吞噬人魂。

  精气在毛发血肉间游走发散,根源却在魂魄。凡人死后对现世的思念和执着会成为妖怪的力量来源,尤其是厉鬼那种执着到了极致产生怨气,或修士强大的灵元,对妖物来说就是上好食材。

  贺兰玖抱着吃夜宵的心态大半夜前往义庄,却只看见了一个空盘子,当然觉得可惜。

  封梵没听见他极轻的叹息,走到小莲身边俯身撩开那块白布,冷静注视那张失去皮肤的暗红脸庞:“似乎不像阴魂所为,只有怨力强大的鬼怪才会对凡人产生实质伤害,而且如此完整的剥掉整张脸而不伤血肉,一定用到了某种东西。”

  “你是说,凶手并非丧失神志的初生厉鬼,反而修炼过一段时日,已经具备了噬魂的能力么?”钱亦尘近距离接触尸体还是有点发憷,在他身后瞥一眼小莲就急忙扭头。

  贺兰玖袖手环视房间,试图找出其他游魂填肚子,漫不经心的补充:“如此一来,她就不是第一个被害的了,这附近应该还出现过类似情况的尸体。”

  小莲遗体的厉鬼怨气已经消散,义庄的线索中断,等到厉鬼加害下一人时或许有新的线索,但钱亦尘不会坐视这种事情发生。

  “她身上好像少了点东西……”他强迫自己望着那具僵硬诡异的尸体,终于有所发现,“对了,是簪子,我之前买烧饼时还看见过的,小莲头上那支红玉银簪子现在没了!这是不是蹊跷的地方?”

  因为做工实在精致不像假货,他还特意看了好几眼。

  封梵摇头,将遮尸白布盖了回去:“厉鬼索命不会只为了一支玉钗,义庄的守灵人或她的家人都有可能拿走。”

  “一个街头摆摊连棺材都置办不起的女子,就算再爱美也不可能有银子去买那种昂贵的首饰。所以重点不是被谁拿走,而是她从哪里得来的。”贺兰玖很乐意有反驳他的机会,嗤笑一声强调,“粗麻布裙,和这种衣裳相配的该是一支荆钗,”

  钱亦尘左手抵着下颌,抱臂思考:“你是说……她从哪里偷的?”

  “不一定是偷。”贺兰玖垂眸对上那双褐色瞳仁,欣赏他疑惑的样子,“你还记不记得那个担柴樵夫说的,那户姓孙的人家在一夜之间横死,屋子也沦为鬼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