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户部,高垣又进了督察院,寒暄几句说出来意,要查看前几年户部银库存银清单。
值院副使令人去翻案卷,闲谈时神色不无担忧,高垣看在眼中索性把话挑明:“大人,路上我一直在想,要不要如实上奏,最后还是觉得不能犯欺君罔上之罪,户部存银与账册不符,迟早要暴露,就算查库的官员都沉默,以后也会让陛下知道,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国王年老,以后不论是谁继位,都曾借过银子,银库的事何须再查,督察副使额头渗出冷汗,今日看似不得罪,他年准保掉脑袋,如此浅显的道理,如无高垣暗示,不知何时才能悟出来。
“高校尉,王子郡主借银未还,有借条在,犯错而无罪,人人如此,陛下也不会重责。户部无旨出银,查库御史知情不报,追究起来皆有过错,郡主分理督察院已经两年,孰轻孰重还望三思而行。”
“多谢大人教诲,高垣奉旨查库,如实上奏存银数目即可交差,其中利害经过非我职责所及。”
给清单盖上督察院大印,高垣和高林各自揣进怀中,告别脸色难看的副使,两人带禁卫去了酒楼。
楼上雅间价格太贵,高垣没那么多银子,给禁卫的弟兄道声歉,在一楼要了几张桌子,他和高林两人一桌坐在角落。
“高校尉,事关郡主,你真要如实上奏?”高垣只是点点头,高林抓起鸡腿啃了几口,自顾自往下说:“吃完饭就进宫去,早些报给陛下,免得有人钻空子。”
“钻什么空子?”
“你想啊,在户部拒收银票,消息怕已传到各府,人家手快些把银子还了,上奏时说对不住数,到头会不会让人反咬一口。”
高垣一想真有此可能,仔细一想又笑了:“所以你让我趁早把账封了,就是防备有人使坏吧。”高林干笑两声,扔下鸡腿竖起大拇指:“你路上也想到了,去督察院盖印,嘿嘿。”
“小心些好,还不还其实无所谓,我们查库今天结束,真要还了也有说辞,是这两日的事,不怕谁借机生事。”
让禁卫护送高林进宫,高垣离开酒楼后回了小院,去督察院,没高林吹捧得那么高明有远见,就是故意表明态度,让督察院将消息传给独孤英,以后怎么应付,他管不了也没法管。
小院,无人来访,没出现预想中求情的场面,修炼之余,高垣到接客厅叫来管家,询问几家公侯郡主府内情形,管家不知他为何突然关心起闲事来,一五一十将所知说出,其间不乏道听途说的奇谈怪事,高垣听得津津有味,不时插几句话,却是探究其中细节。
又到朝会日,高垣到时宫门尚未打开,百官三五成群聚在一起,他像往常一样在远处停下步,与当值的禁卫军官闲聊,所问所答无非营中琐事,却正因如此,从来无人过来打扰,众目睽睽之下,大臣们不想落个打探禁卫军情的恶名。
人群中,户部大臣和督察使老脸上满是疲惫困倦之色,如在青楼整夜鏖战方下战场,不时看向远处高垣的背影,终究没有走过去。
钟声响起宫门缓缓打开,高垣待门前大臣们进去的差不多了,才朝当值的军官道声谢快步进门,独孤英故意拉在后面,想叮嘱高垣几句话,不料远处有人喊他过去,看去是个太监,有内臣在场诸多不便,远远瞪他一眼悻悻而去。
“高校尉,别骂我抢功,实在没想到陛下会突然问起查库的事,没办法,我只好将实情禀报,要不今天你如实上奏,我就会犯欺君之罪。”
“陛下怎么说?”高垣心中暗骂你要不是抢功才怪,老国王处理政务时你没资格伺候,除此之外就留在梅林修炼,怎会突然问起查库的事。“一会要进殿交旨,自然就知道圣意,不在乎一时半刻。”高林答非所问,避开了会泄密的询问,高垣朝他笑笑转道去梅林接驾。
“站好了,给我记住,以后对高校尉要恭恭敬敬。”
身后传来高林训斥太监的声音,高垣嘴角忍不住抽了抽,比起这个小太监来,他在为人处事之道上还差得远,方才在太监们面前随口询问,现在想来都想自抽嘴巴,当众打探圣意,可笑又愚蠢。
没入班上朝的资格,高垣老老实实在殿外等候,等高林出殿宣召,他跟着进了大殿,跪拜后双手捧起查库清单,高林接过蹑手蹑脚走上去,放到老国王身前桌案上,弯腰退下在墙脚伺候。
“破军校尉,你奉旨办差,就拿张清单来向孤交旨?”
老国王早知查库实情,却没想到高垣只呈上几页清单,上面还少了户部盖印,说是疏忽又不大像,能去督察院盖印,怎会忘记近在眼前的户部,将清单放下后望着仍跪在地上的高垣。
“陛下,清单上存银数和欠银数臣都写得明白,所欠银两去向附有清单,陛下日理万机,臣不敢多言劳烦。”
脱去没奏本的罪责外,还变相恭维国王勤于政务,独孤英真想过去踢高垣几脚,什么时候学会说巴结话了!
“起身回话。”
“谢陛下。”
高垣起身站好,老国王赞赏地笑道:“将校临阵杀敌,战机稍纵即逝,哪有时间说废话,清单一目了然,做得好。不过孤不明白,为何户部未曾盖印,可是有人推诿阻挠?”
“回禀陛下,督察院和户部都极为配合,之所以未盖户部大印,是因为臣当时心中游移不定。”
“孤明白了,你且退下,别出殿,站到武将班尾去。”
三名大员才有入班朝会的资格,校尉不过五品官,国王让高垣排进武将班尾,心思活络的大臣很快就反应过来,差事办得好,破例享受皇家赐予的荣光。
“清辉郡主,你开府不过两年,就从户部借出银两八百多万,能告诉孤,是否郡主的俸禄不够花?”
“陛下,臣享受亲王双俸,足够日常所用。无奈翠华宫景象日渐颓败,太子触景生情每每垂泪,臣为人女,不忍慈父伤悲,是以尽心修缮,而臣无尺寸封土分毫岁贡,唯有违规从户部借银,请陛下惩处。”
“是出于孝心,还是崇尚繁华,孤自有决断,你且归班。至于太子,孤所深知,满朝文武有目共睹,翠华宫殿成群,维护修缮所费不少,太子监国理政,借条就是谕旨,其情可悯无错可究。”
“英王,户部借银数额以你最多,钱花到了何处去?”
英王出班跪下:“儿臣封地旱涝连年,非但无岁贡,还得拨银赈灾,是以从户部多借银两,未曾请旨是儿臣有错,请父王治罪。”
“救济灾民,好一个仁慈的王子,治罪,治你何罪?跪着慢慢想吧。”
“儿臣遵旨。”英王独孤星跪在地上不敢起来,老国王看向了睿王独孤润:“睿王,你所借银两与英王几不相上下,他替孤分忧拿去赈济灾民,你有何话说?”
“父王,赈灾是花去不少银两,但儿臣所借还另有用处。”睿王跪下后脸无惧色,不慌不忙上奏:“各府各城皆设有官学,但偏远乡野穷家子女无人教授无书可读,儿臣前些年未曾分有差事,聘人编撰刻印书册,无偿送于穷苦人家。”
“哦,教化万民乃强国之策,看来你也无错了,跪着吧。”
两名王子跪在地上,老国王话音明显不悦,督察使和户部大臣不等询问就出班跪倒请罪,不同的是王子不时会抬头偷瞄几眼国王神色,两位大臣头垂到了地上。
“有谁要为两位大臣求情,不管对错只管说,孤不怪罪,若说得合情合理,孤还有重赏。”
文武百官全低下了头,没有旨意就将巨额库银借出去,按律当照监守自盗论罪,督察院知情不报帮着遮掩,按律当照结党欺君论罪,所犯皆是死罪。王子已当众承认借银属实,纵然想说情也不知从何处开口,心里只能暗自同情,如处在其位,跪地的人就该是自家了。
“没有人求情?呵呵,一个豁出命把银两借出去,一个不要命帮着遮掩,银子进了别人家,自己却要受处罚,竟然无一人说半句好话,唉,你俩可曾想过会有此结局?”
督察使和户部大臣跪地的身躯颤动,上朝前就知道会有此局面,真变成事实心中仍觉得无限悲凉,事到如今唯有一死,只盼皇家不累及家人,可希望太渺茫,巨额库银大概要以家底来补偿,想到抄家之刑两人几乎软瘫在地。
兔死狐悲,满朝文武心情复杂,攀龙附凤固然能求得富贵荣华,但到了如今这样的时刻,无一例外全成替罪羊,国王断不会拿王子郡主开刀,降低爵位剥夺封地就是最重的处罚,可督察使和户部大臣,京都显赫多年的权贵,自己送命连家人都难保全。
“王子郡主仗势借银,若不给则灾祸随之而来,人谁不怕死谁不惜命,于法不合其情可怜。你们都是老臣,多年来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孤不忍治以欺君之罪,但国库银两又不得不追回,将功补过,限三月之内追回所有欠银,起身归班吧。”
“谢陛下不杀之恩。”
处罚之轻出乎所有人预料,有人暗悔方才未出班求情,有人侥幸未予深究,有人愁眉苦脸不知从何处筹银还账,一时间大家目光全聚集在英王和睿王身上,也有人偷瞄几眼清辉郡主,想从老国王处置三人中看出些未来的局势。
“英王,你借银赈灾,不请旨就自行其事,救灾如救火,孤不深究了,深究起来,国法纵饶家法难逃一死。去岁今年,你先后以封地官员劝民农桑成效显着为由,向孤举荐三人应破格任用,孤没记错吧,旱涝连年农桑显著,你不觉得有些荒谬吗?”
“儿臣治罪,请父王严惩。”
“封地灾祸连年,惹来天灾是无德,辨不清官吏哄骗,御下无方是无能,无德无能何以牧民!拟旨:收回英王封地,交还所属郡,民部拣选能臣治理。所欠户部银两,连本带息逐年从亲王俸禄中扣减。”
“父王——”
“居家是父子,在朝为君臣。因尔等之故,孤已数度法外开恩,再敢祈求非分之福,休怪孤不念父子之情,退下!”
英王心中羞愤,垂头丧气回到朝班,太子眼神复杂,看眼他暗自叹息。
“拟旨:睿王有志于学,特免去分理刑部之职,在家著书立说一展其长。所欠户部银两,连本带息从其封地岁入扣减。”
“谢陛下恩典。”
睿王脸色苍白,谢恩后退回朝班,处罚看似比英王轻,实际上却剥夺了参政权柄。
“拟旨:清辉郡主从户部借银修缮宫殿,不无崇尚繁华之嫌,念其年幼从轻发落,剥夺额外所赐亲王俸禄。所欠户部银两,无封地岁入亦是实情,由内府拨银代为偿付。”
“臣谢恩。”
独孤英噘着嘴谢过恩,俸禄少了一半,又没讨要来封地,就落了个欠账不用自家还的好处,仔细算来又吃了亏。
“其余各家所欠银两,三月内归还不计利息,如暂时无还银之力,依英王睿王例处置,户部和督察院须严加追讨。今后户部再敢无旨借银从严惩处:万两杀司库郎中十万两大臣亦斩。督察院监察御史如敢徇私包庇,监禁终身罚做苦役。”
高垣站在武将班尾,听过国王处置欠银之事,别人不关心,以后坚决不要独孤英的银子,一下子收入少一半,怕是都不够她自己花。
“破军校尉高垣等三人,不畏权势不贪钱财,如不重赏何以激浊扬清,各赏黄金三百两,军政部、督察院和内府府详议升迁职位。”
朝会散后梅林深处,老国王笑问:“英儿也借了不少银子,你如实上奏,就不怕她生气吗?”高垣愣在当场,不知该如何回答,老国王微微一笑:“不用回答了,孤已经知道答案。”
“陪孤在梅林试招半年多,不曾将消息透露于任一人知悉,心有疑惑从不做无谓的探究,如非心机单纯就是城府太深。呵呵,有些事会惹得英儿生气,但孤相信你愿意为她去死。”
“陛下——”
“你别问孤也不说,这半年权作师徒相处,呵呵,孤自问不比华自飞差,将来你见了他,一切都会明白,早知道有害无益。回去吧,把黄金乖乖交给英儿,呵呵,要不她真会生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