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辉变得微弱, 眼前的道路逐渐被黑暗吞噬。
走出去的路,似乎远比来时漫长,绪以灼不记得自己已经走了多久, 但?她不曾慢下脚步。某一时刻, 她忽然发觉自己已经完全行走在黑暗中。青石板路两侧熟悉的建筑已经消失不见, 抬头看亦是毫无色彩的混沌一片, 清平镇模样的幻境,在她没有意识到的时候一点一点消失了。
除了离开幻境这一坚定?的念头,绪以灼不禁思考君虞在这离断江幻境中的意义究竟是什么。她想了很久,想到君虞于她而言或许是这个世界与现实唯一的联系, 初至此地, 她在此处没有任何熟悉的人, 除了君虞。
或许,这就是她在最后一个幻境中看到君虞的原因。
走到后来, 绪以灼觉得自己已经失去了?思考的能力,只有腿还在机械地迈步。大脑浑浑噩噩,她处于一种极端疲惫到下一刻就会昏睡过去的状态。
眼前的黑暗变得粘稠, 绪以灼一直在向前走,但?有一种阻力让她觉得自己走了半天也没有迈出去几步。
来自四面八方的压力?要把她推回去。
绪以灼咬紧牙关, 强行向前迈了?一大步, 耳边仿佛响起了什么东西破裂的轻响,绪以灼思绪忽地变得清明。
她睁开了?眼睛。
*
绪以灼是在冷冰冰的甲板上醒来的。
就好像有些人会在醒来的一瞬间忘记梦境的内容,绪以灼刚醒过来那会儿大脑空空如也?。坐起来吹了好一会儿的江风,才渐渐回忆起幻境的内容。
紧接着她久注意到了蹲在一边打哈欠的禹先生, 一时间又没反应过来。
禹先生一脸困得倒地就能睡的表情,没精打采地说道:“我瞧着你进了?幻境也?挺安静,不哭也不闹的, 就把你先搁甲板上了?。”
听他的语气还有点惊奇,绪以灼疑惑道:“其他人难道反应都很激烈?”
“可不是,光是跳江的我就见到了不下八个。”禹先生指指船舷外,“你那莲花倒是拖住了好几个。”
绪以灼这才发现江面和她进入幻境前已经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看上去仿佛覆盖了?离断江的莲花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那些莲花以你的灵力支撑,你进入幻境不久后它们就消失了。”禹先生盯着绪以灼的眼睛,“一个练气期修士的灵力储备可无法支撑这么多莲花同时出现,更别说你还没出现灵力枯竭的情况。让我想想……你身上一定?带了什么法器吧,而且品阶绝不会低。是灵器,还是仙器……”
禹先生一笑:“总不会是神器吧?”
那双无机质的不属于活人的眼睛里没有一丝感情,不见半点笑意,绪以灼手臂上的汗毛都竖了?起来。
禹先生身上的气势忽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开个玩笑。”禹先生慢悠悠道,“我就是个开船的,不探究客人的隐私。”
他从地上站了?起来,装模作样地锤了锤根本就蹲不累的腿,对绪以灼说道:“夜色已晚,虽然船上也?没什么事好做,绪姑娘也?还是快回房间中休息吧。”
禹先生说完,自己先慢悠悠地往船员的房间走去。
绪以灼坐在原地看了?好一会儿,直到禹先生的背影彻底消失在视线里,才身前往船舱。夜已深了?,恐怕已经过了?子时,可是这个夜晚注定无法安静下来。除了平洲船场的小船,还有无数艘船只和它往相同的方向驶去,这些船上灯火通明,绪以灼隔着这么远隐约还可听见人声透过浓雾传来,显然很不太平。
而不知道有多少艘船已经在之前的变故中被鲛人击沉,往不知在何处的离断江底,往有可能相连的黄泉沉去。
绪以灼目光沉沉,离开了?甲板。
她回到船舱的时候,恰逢林禾从方阅的房间出来。绪以灼惊讶地发现林禾竟然一脸崩溃烦躁的表情,看到绪以灼后眼睛一亮用力抓住了她的胳膊,力?道大得简直像在抓住救命稻草。
绪以灼疼得吸了一口冷气,林禾赶忙松开了?些,但?仍虚虚握着。
“你会哄小孩吧?”林禾一脸期盼地看着她。
绪以灼:“……是什么给了?你这样的错觉?”
“不管了不管了,反正肯定比我强些。”林禾破罐子破摔道,“那小子哭得我脑袋都疼了,你进去帮我哄哄他吧!”
方阅?
绪以灼问:“他还没从幻境里出来吗?”
“早就出来了,出来后就
一直哭哭啼啼的,越骂哭得越大声,妈的一个男人怎么这么能哭?!”林禾捏了捏拳头,骨节咔咔作响的声音听得绪以灼心头一条,总觉得林禾心里头想着的是下一秒就拎着拳头进屋揍人。
“他还是个小孩子吧?”绪以灼对林禾的行事风格都要无语了,“你这么凶他干吗……算了?算了?,你让让我试着劝劝他。”
林禾连忙让开一条路,在绪以灼推门进去前还在后头补充道:“也?不用怎么哄,反正不哭就行了?啊。”
绪以灼还没推开门的时候,就已经听到了房间里方阅压抑的哭声。
她进到屋里,发现方阅蜷缩在床脚揪着被角哭,看上去只有小小的一团。房间外林禾探头探脑,绪以灼顺手就把门合上了?,阻隔林禾的视线。
发觉有人进来的时候,方阅抬头看了?一眼,一双眼睛已然红肿得不成样子。
绪以灼觉得林禾说得不太对,至少在她看来方阅已经努力不去哭了,现在就是忍不住,眼泪不住地从眼眶里落出来。因为先前哭得有点狠,现在抽噎止也?止不住,怎么压抑都会发出细微的哭声。
看到绪以灼,方阅手了,想要掀起被子把自己蒙起来。
“不好意思了??”绪以灼一边说着,一边走到床边坐下。
方阅不了,但?是被子已经遮住了?小半张脸,只听他闷声道:“对不起……我忍不住就要哭。”
“偶尔哭一哭也没有事,你还是小孩子嘛。”绪以灼道,“别听林禾说的那些话,谁难过了?都可以哭。”
方阅的注意力好像全部在前半句上:“我不是小孩子了?。”
每一个小孩子都喜欢强调自己不是小孩子。
绪以灼弯了?弯眉眼,没有说话。
她从金簪里拿了一本书慢慢看,一时间房间里只能听见方阅细微的啜泣声和间歇响起的翻页声。绪以灼不会哄小孩,进来前也?没想过说什么安慰的话,有的时候人难过了?不用其他人在耳边不断开解他,只要身边有一个人安安静静陪着,难过的人自己就会调节过来。
绪以灼看了?三四页,方阅忽然道:“娘亲也对我说过,我要是难过了?,哭出来也没有关系。”
绪以灼应了
?一声:“唔。”
“其他人都说男孩不可以哭,只有娘亲让我哭出来,说哭出来能够好受些,平日里就已经受了?很多委屈,不要再把苦埋在心里头。”方阅低声道,“我在那个幻境里,又听到娘亲对我说那些话了?。”
“我一见到娘亲,就想长长久久留在她身边,保护她孝顺她,一刻也不想走。”
绪以灼合上书:“你是如何出来的?”
方阅在幻境里停留的时间与她相仿,她意志坚定?,且在东大陆毫无牵挂,很快就离开了?幻境。若是照方阅此刻的说法,他离开幻境不应当这么容易。
方阅的额头抵在膝盖上,不住流出的眼泪染湿了被子:“我意识到我要是留在方家,恐怕一辈子都没法出人头地。刻苦读书又能如何?大夫人的父亲是大衍的丞相,她嫡亲的妹妹是宫中的贵妃,贵妃诞下的三皇子又极有可能会在今后被立为太子。即便我侥幸考取功名,只要大夫人一日还厌恶着我,我就会一日被她娘家打压。方家不会护着我,我一人又如何对抗得了?以丞相为首半数官员?”
“我或许会在今后等到翻盘的机会,可是那个机会究竟存不存在,如果存在的话又会在什么时候出现?”
方阅死死攥着被角:“但?去往西大陆求仙问道的机会,已经摆在了我面前。”
绪以灼叹了一口气,轻轻揉乱了方阅头顶的头发。
那力道太温柔,就像娘亲轻轻抚摸他的头顶一般,方阅不禁失了神。
“修仙一事,讲究天赋,又讲究心志。你已有天赋,若心志坚定?必能修炼有成。”绪以灼鼓励他,“你一定?能保护好你娘亲的。”
“不过现在,”绪以灼话锋一转,“你需要先好好休息。”
绪以灼抬手捂住了他的眼睛,方阅感觉到一股热流缓解了他的眼睛的肿痛。他不禁顺着那股温柔的力?道躺在床上,慢慢合上了?眼睛。
“睡吧。”绪以灼轻声道。
房间里属于另一个人的呼吸逐渐变得平缓,绪以灼等了?很久,等到确定?方阅已经睡熟后,才轻手轻脚地离开他的房间。
一出房门她就呼出一口气,整个人疲惫地靠在门板上。她刚刚觉得方跃哭肿了的眼睛
想必会很难受,就试着调用了体内火属性的灵气。虽然她的声音没有显露出任何端倪,但?绪以灼知道自己的压力?究竟有多么大。
对她来说调用一丝灵气的困难程度远大于调用大量灵力。
好在没有出什么差错。
绪以灼缓了?一会儿后打算回到自己的房间,忽地发觉暗处一个一不的人影。在绪以灼看过去后,一双眼眸也望了?过来。
绪以灼怔了?怔。
她没想到林禾竟然会在屋外,而且看样子已经等了?很久了?。
“你一直在?”她压低了声音问道。各个房间之间的隔音不太好,绪以灼担心吵醒好不容易睡着了?的方阅。
林禾移开视线,微微颔首。
“你不该说他能保护他娘亲的。”林禾低声道。
绪以灼愣了一下:“是因为修炼要花上很长时间吗?不过方阅足够努力的话,几十年修炼到筑基应该没问题,那个时候以他的修为在东大陆也?足以保护他的娘亲了。”
一直到筑基修炼一事还不太依靠天赋,绪以灼保守点估计,三四十年方阅差不多就修炼到筑基了。
“几十年太长。”林禾仰了?仰脑袋,轻轻靠在墙壁上,“他的娘亲已经活不过三个月了?。”
绪以灼大脑忽地一片空白。
“她不敢告诉他,求我快些带走他。”林禾轻声道,“她希望方阅以为她还好好活着,心里有一份念想,对未来也就能有些许期盼。”
“凡尘往事,多难离断。可是有些事情,在自己都不知道的时候,就那么猝不及防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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