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合上那一刻, 程苏然浑身松懈,软绵绵地倚靠在轿壁上,眼底的沉静裂开了一条缝隙, 支离破碎。
她嘴唇微张, 胸口深深地起伏, 艰难呼吸。
姐姐……
时隔多年,她的情绪依然为江虞牵动, 她的心依然为江虞乱跳,只不过比起从前,现在她能控制自己的眼神和表情, 学会了伪装。
可是伪装得再好,也只能骗过别人,骗不了自己。
电梯停在一楼。
程苏然直起腰背,收拾好表情,又恢复到来时的样子,从容迈了出去。
一辆白色凯迪拉克停在大厦外转角处,她走到车边, 拉开门,指尖顿了顿, 忽而想起这辆车与曾经自己坐过的车品牌相同。
那个夜晚她上了江虞的车……
江虞黑色, 她白色, 黑白配。这车不贵,买的时候也不知怎么,就选了它, 用来当商务座驾。
“程总, 怎么了吗?”坐在驾驶位的小孟探头出来。
程苏然被叫回神, 若无其事地钻进车里, “没事,回去。”
她靠着椅背,闭目养神,可是心绪无法平静,江虞的影子,江虞的声音,就在她脑海里转啊转……
她又睁开眼,看窗外风景。
车行驶在市区,天空,街道,高楼大厦……熟悉得不能再熟悉。她和江虞来过这里,在高楼上吃过饭,在大厦里买过东西,在街上散过步。
记忆像拧开的碳酸汽水,猝不及防喷涌出来,让她措手不及。
忽然之间什么都想起来了……
十几分钟后,助理把程苏然送到家。
近市中心的中高档小区,离公司不远,南临滨江,北靠商圈,闹中取静,去哪里都很方便。
程苏然和闻若弦都不是江城户口,暂时没有购房资格,于是在这里租了一套两百平的五居室,一人一间卧室,一人一个书房,一间客房,月租金六万。
虽然房子不属于自己,但每次回来都有家的感觉,这是她在首都生活那两年时感受不到的。
程苏然没有立刻上楼,而是去后面花园里转了转。
夏季昼长,五点多天空还很亮,太阳斜斜地挂在西边,把迎面吹来的风烤得微热。
她坐在秋千上轻轻晃动。
下午与她电话面试的人应该就是西装男,声音一模一样。也正因为是个男人,她才更笃定自己敏感多想了,可事实证明,她的第六感永远那么准确,或者说,是在一切关于江虞的事情上准确。
像老天的玩笑,像命运的嘲弄。
在她接过的会议中,有三分之二与时尚行业相关,或许她们早晚会遇见,只是概率问题。
程苏然不禁回想刚才那一幕。
在会议室,她全部的力量都用来伪装自己,无暇顾及江虞是什么表情,什么状态,只在听见那一声“然然”时,仿佛有只手拽住了她,要将她拉回旧时光。
刚分开的很长一段时间里,程苏然陷入了抑郁消沉的情绪,每天躺在出租房的床上,不想吃饭喝水,不想出门见人。她觉得自己丑陋极了,不怪姐姐,没有人会喜欢她。
但是想起那两百万,想起临别时姐姐说的话,她又觉得自己不该辜负对方。如果就这样放弃了自己的人生,姐姐会更加看不起她?
她脆弱的自尊心救了自己一命。
后来,她换掉微博号,屏蔽“江虞”两个字,也不常登陆了,又换了新手机,通讯里再没有那个不敢拨出去的号码,微信里也再没有那个只会回复红色感叹号的头像。
她想,若有一天能再见到江虞,自己绝对不可以是从前的模样,一定要光彩照人,堂堂正正。
如今算是做到了。
但也仅此而已了。
她们之间再没有任何可能。
静坐片刻,程苏然也冷静了下来。今天事出突然,她毫无准备,尽管极力控制着自己,但还是有些情绪上头。
她不该对江虞冷脸,不该急于为自己添上伪装,太刻意了,那样反而显得她在乎,她慌乱。
被包养是她自愿的,违反条例动心的人也是她,无论怎样,在那段时光里,江虞对她已经仁至义尽,甚至,在她迷茫的时候帮助了她。
反倒是她今天故作疏离、落荒而逃的姿态有些难看了。
程苏然叹气。
不知坐了多久,天色暗下来,夕阳渐渐变成橘红色,等到太阳完全落了山,夜拉开序幕。
手机突然震动起来。
是闻若弦。
“然然,你在哪里?怎么没回家?”程苏然接起还没来得及说话,就听见闻若弦担忧的声音。
她这才发觉已经六点半了,匆忙起身,一边往回走一边说:“我到楼下了,现在上去。”
挂掉电话,程苏然乘电梯上了十二楼,输入密码开门。
客厅亮着灯,厨房传来窸窸窣窣声,她换了拖鞋,放下包,循着声音走进厨房,只见闻若弦站在料理台前,正准备杀一只巨无霸龙虾。
“若弦,我回来了。”
“怎么这么晚回来?”闻若弦停下手中的刀,抬起头。
程苏然略有些心虚地说:“去见了一个客户,路上有点堵。”她目光往下,盯着案板上的大龙虾,“这是什么?”
长长的触须像两根天线,硕大坚硬的头部堪比铁甲坦克,尾部横着黑白相间的条纹,通体灰青,气势汹汹。
像极了灾难电影里入侵地球的异形虫。
“毛塔青龙。上次你不是说想吃龙虾吗?这只有九斤多,今天让你一次吃过瘾。”闻若弦笑了笑,一刀下去,快准狠,大龙虾瞬间头身分离,流出大片透明液体。
程苏然弯起嘴角,露出满足的笑容,“弦姐姐最好了。”
“不许叫姐姐。”闻若弦纠正她。
“噢,若弦。”
她吐了下舌头,注意到闻若弦没穿围裙,转身取了来,替她套头挂在脖子上,拉起两根带子绕到身后打结。“你啊,总是不记得穿围裙,一会儿又要弄脏衣服。”
离得近了,有股淡淡的幽香散出来,闻若弦鼻尖动了动,忽然停下,偏头凑到她颈边,“你喷了香水?”
“没有啊。”程苏然敏感地躲闪了一下。
“可能是见客户的时候沾上的味道。”
香根鸢尾。
沾上了就难以消散。
闻若弦一怔,眼眸微暗,似有埋怨地说:“你这几天连轴出差,下午才飞回来,又去见客户,怎么都不知道休息。”说罢她低头继续动刀。
她嗓音轻细,却一点也不含责备的意思,只有满满的关切和心疼。
“我在公司睡了一会儿的。”程苏然哄着她说,见旁边放着空心菜和牛肉,一并拿过来,帮忙打下手择起了菜叶子。
闻若弦不再说话,专心处理龙虾。
头身分开后,倒出里面的虾脑,过水装盘备用,再剪开虾尾两侧,剔出晶莹得几乎透明的虾肉,切成块,装进盘子里,剩下部分剁碎了放冰箱,留着熬粥。
她手法熟练,干净又利落,俨然大厨做派。
程苏然很喜欢看她做饭,觉得是种享受,有的人无论做什么都像是艺术,看着赏心悦目,让人舒心。
说起来她们的相识也始于一顿饭。
闻若弦比程苏然大三岁,本科毕业于江城外国语大学德语系,读研去了德国美因茨格尔翻译学院,曾经在欧盟实习过一段时间,后来在德国某汽车企业做专职译员。
那年程苏然被公派到巴黎进修,学习之余,想到处走走看看,把欧洲逛遍,于是做了详细的旅游计划,第一站就是德国。
她在柏林住短租公寓,某天傍晚回来正准备洗澡,突然有人敲门,一打开见是张亚洲面孔,两人都愣了下。
闻若弦住在隔壁,下班回家发现灶坏了,一时半会儿没得修,当地人工又贵,也吃不惯外面的食物,买了一大堆菜做不成,只能问邻居借用厨房。
她眉眼深邃,高鼻秀挺,有点像混血儿。程苏然不会拒绝漂亮女孩子的请求。
做饭过程中两人聊天,发现对方与自己毕业于同个学校,既是学姐学妹,又是同行,一下子便熟悉了起来。
后来闻若弦给程苏然当导游,带她游览柏林,分开时彼此留了联系方式,相约下一次巴黎见。
一年时间里,她们利用假期玩遍了欧洲,也从陌生人变成了好朋友,直到程苏然回国,两人依然保持着联系。再后来,前年,闻若弦辞职回国了,在首都做自由翻译,她们得以经常见面。
闻若弦性子温淡,稳重平和,无论做什么事都从容不迫,她很照顾程苏然,有时候甚至到了“宠”的地步。
去年程苏然辞职来江城创业,闻若弦义无反顾地支持并跟随,两人住在一起,形影不离。
程苏然常常感慨自己幸运,能遇见这样一个真诚相待的知心朋友。
大概是她从前吃过的苦到头了……
“下午是什么客户?”闻若弦处理完龙虾,随口问。
程苏然一怔,思绪又被拉了回来,不可避免地想到了那个人,声音低了下去:“就是我前两天提过的那个项目,今天小孟跟我说法语组全军覆没,我就亲自去了。以公司名义联络对方,但签单是以我个人名义,然后约了明天上午签合同。”
说着说着,满脑子都是江虞的脸,手上动作也慢了下来。
一根空心菜择了十几段,叶子快要被掐烂了。
闻若弦注意到她的小动作,眼底闪过一丝疑惑,却也没说什么,只温吞道:“正好明天没事,我接送你。”
“你不在家休息吗?”
“然然比较重要。”
“……”
程苏然看着她,心里涌起怪异的感觉,可还来不及捕捉它便消失了,只得笑着点头:“好,就让闻总给我当一回司机。”
闻若弦伸手刮了下她鼻子。
程苏然愣住。
记忆里也有那么一个人,总是用宠溺的眼神看着她,刮刮她鼻子,捏捏她耳朵,揉揉她头发,摸摸她脸蛋,抱着她一遍遍亲吻,温柔地说着“姐姐最喜欢你”。
这个人今天下午才与她见过面。
眼前浮现江虞的脸,一颦一笑,风情万种,搅得她心荡神驰……
从六点到八点,从黄昏到天黑,江虞一动不动站在阳台上近两个小时。
保姆阿姨两次喊她吃饭都仿佛没听见。
整座城市灯火流丽,她站在高楼之上冷冰冰地俯视,只觉得孤寂寒凉,夏夜的晚风夹杂着闷热燥意吹来,她仿佛身陷冰火两重天。
“虞姐——”
身后传来轻唤。
一阵脚步声来到身边,江虞似有所觉,睫毛颤了颤,终于僵硬地转过脸,注视着来人。
田琳眉头轻蹙,担忧地看着她:“阿姨说你站在这里两个小时了,饭也不吃水也不喝,是出什么事了吗?”
江虞双眸空洞,好似没有了魂魄。
“虞姐?”
“你不要吓我。”田琳心里咯噔一下。
“田琳……”江虞幽幽地喊她,嗓音沙哑。
“我见到然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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