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声音仿佛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空洞缥缈,田琳不确定自己是不是听错了,或是在做梦。
然然?
程苏然?
这个名字也存在于记忆深处很遥远的地方。
田琳沉默片刻, 看着失神的江虞叹气:“已经五年了, 虞姐,你还是没有忘记她。”
“是啊, 五年了……”江虞喃喃道。
原以为只要时间过得足够久就能带走一切,但那个女孩烙在她心底的印记却越来越清晰,不刻意去想的时候,好像真的忘记了, 可当对方重新出现在她面前, 她才明白自己从未忘记。
江虞最后一次见到程苏然是在婚礼酒店门口。
回去后,她将所有关于程苏然的东西全部封存起来,藏在小仓库的角落,包括后来生日那天收到的礼物,都没舍得丢, 然后她投身到忙碌的工作中。
她的模特生涯结束了,但作为经纪人和设计师的生涯才刚开始。
这五年里,siena odel逐渐发展壮大,一跃成为行业内翘楚,以江城总公司为中心,分设华南、华北、华中、港澳台及海外数十个分支机构,旗下来自全球各地的签约模特近千人, 客户与合作伙伴分布在几个主要的时尚中心城市。
而早几年她与设计师朋友创立的品牌eterno势头也正猛, 各国分区总公司陆陆续续成立, 她作为股东与设计师之一, 主理中国区, 但大多数时候并不直接参与运营。
每年四大时装周上,江虞看着模特穿自己设计的衣服走过t台,内心自豪又满足。
事业上的成就感填满了她,不至于空虚寂寞,可每当夜深人静时,依然会想起远在记忆深处的女孩,有时候会梦见,醒来分不清现实。
越是如此,越令她恼火。
她不相信自己会喜欢上一个宠物。
也许是逆反心理作怪,江虞一度陷入疯魔,开始不断寻找新的情人。
在小朋友离开后的三年里,她养了八只金丝雀,时间最长一个月,最短一个星期,无一例外都是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
她们长相清纯,眼眸澄澈,有甜甜的小酒窝,个头不超过一米六五,乖巧文静,唱歌好听,至少会一门外语。
每个人总有某处与程苏然相似。
江虞让她们抹牛奶味身体乳,穿粉色丝质睡袍,学唱《冬日花园》,一切都很享受,可只要动了更亲密的念头就无法再进行下去。
唯独有一次,是那个女孩太像程苏然了,夜里她们坐在窗边喝酒,她听着女孩软软的嗓音喊姐姐,眼前幻化出那张脸,情难自禁。
第二天女孩问:然然是谁?
她就把她踹了。
再后来,江虞累了,腻了,提不起兴趣再找宠物,于是又安静下来。她开始后悔当初的果决,后悔那时候没有纵容小朋友的表白,后悔冲动分开……
她终于明白,原来,真正离不开的人是自己。
不远处江面上传来悠扬的船笛声。
“我也没想过能再见到她,你说,这究竟是机缘巧合,还是命中注定啊……”江虞凝视着远方灯火,大片光芒染亮了她眼眸。
十八岁一次,三十二岁一次,三十八岁一次。
怎么能都是巧合呢?
田琳轻声说:“其实你心里有答案。”
“……”
“你在哪里看见了程小姐?”
“会议室。”
江虞缓缓讲出下午发生的全部事情。
“然然长大了……你不知道,她坐在那里有多美,我从她身上找不到一丁点以前的样子,我觉得她很陌生,但她又还是她,什么都变了,什么都没变……”
像是自言自语,她眼中闪动着微光,涌起欣慰。
田琳又问:“那她对你的态度呢?”
江虞唇边的笑容冻住了,眼睛里光芒黯淡,脸色渐渐变得晦暗。
半晌,她低下头说:“挺冷淡的。不过,毕竟是谈公事,这么多年没见了,当然不可能还像从前一样。”
不知道这是解释还是自我安慰。
“倒也是,这么久了,程小姐事业有成,身边肯定大把追求者,说不定已经有对象了,忘掉从前是应该的,未来人生还长。”田琳一本正经地分析,她想劝江虞不要再沉湎过去,却没想到这话如刀子般捅进了江虞心里。
江虞眉头紧蹙,深邃的眸子沉下去,“是啊,她有对象了……”
“只是可能,可能而已。”田琳见她脸色不好,赶紧打补丁,心里既好笑又无可奈何。
江虞没说话。
“你很在意她有没有对象?如果是,虞姐,你没有立场在意,如果不是,你就更没必要纠结。”田琳做好了挨白眼的准备,
但江虞依旧没反应,像尊雕塑静立在那。
田琳继续说:“她喜欢你,你喜欢她,明明是两情相悦,为什么要互相折磨?以前碍于身份关系也就罢了,现在还是这样,虞姐,难道你打算一辈子困在那些阴影里不出来吗?”
不吐不快,她等着江虞恼羞成怒。
江虞却只是垂下了头,长发耷拉下来挡住侧脸,呼吸渐深,一句反驳也没有。
这算是默认吗?
田琳脸上露出惊悚的表情。
一阵阵热风吹过来,带着几分燥意,闷热灼人。
许久,江虞抬起头,沉声道:“我不是喜欢她,在那种关系下没有纯粹的喜欢,你明白吗?现在我和她同坐一张会议桌,我们不是从前的我们了,从现在开始的以后才是真正的我们。”
说完她愣了愣。
“也可能没有以后……”
田琳撇开脸,懒得再跟她争辩。
时隔五年,绕了一大圈,最终又回到了原点。
那是个无解的结。
这一晚,江虞失眠了。
夜里断断续续醒来,分不清是梦境还是现实,无数次睁眼看见的都是黑暗,好像永无尽头。直至天蒙蒙亮,她醒来就再也没睡着。
十点钟签合同,江虞七点不到就起了床,像进行神圣仪式般洗漱一番,站在了衣帽间里。
面对满屋子衣服,她竟束手无策。
穿什么?
打开“可可的胶囊衣橱”,里面都是经典不过时的单品,清一色黑白灰米驼,随便搭一套就是舒适简单的高级感,平常是她的最爱,但今天却怎么看都不顺眼。
她在衣帽间里纠结了半小时,去客房把刚睡醒的田琳拉了过来。
“虞姐,怎么了?”田琳睡眼惺忪地问。
江虞指了指衣柜,“我不知道今天穿什么,你帮我看看,搭一套。”
“……?”
田琳揉了下眼睛,疑惑地看着她,“你让我帮你搭衣服?”
“嗯。”
两人对视片刻,江虞催促道:“快点。”
“你没搞错?你是超模,我怎么帮你搭?万一把你穿成非主流杀马特,你不会打我么?”田琳脑子还有点迷糊,直接开她玩笑,说归说,却还是挨个衣柜看了一遍,认真思索起来。
江虞淡淡道:“那就帮我参考。”
“也行。”田琳点头,一边看衣服一边假装很懂地说:“你今天是去签合同,严肃场合不能穿太花哨,但是夏天嘛,也不能太暗沉,就……”
“算了,你出去。”江虞打断她的话。
田琳:“……”
人走后许久,江虞站在穿衣镜前看着自己,想象着,小朋友见到她的样子。
她怎么会不知道穿什么?
她的自信呢?
从七点到八点,再到八点半……
江虞最终选了条浅灰色衬衫裙,搭配一根细腰带,解开最上面两颗扣子,让锁骨若隐若现,简单的银坠子项链增色几分。
吃完早餐,她精心化了个淡妆,又在镜子前照了一会儿,直到九点二十才出门。
今天她自己开车。
路上车流量大,有点堵。九点四十分左右,江虞来到大厦楼下,远远就望见一辆黑色轿车停在拐角处,副驾驶门正好打开。
一个长发女人下了车。
然然?
江虞瞳孔微缩,缓缓往前开了一段距离,停下,注视着前方。
奥迪a6l。
啧。
程苏然关上车门,踩着六七公分的高跟鞋走了几步,突然停下来,转身,这时驾驶位的门开了,另一个女人下了车。
那人身材高挑,长发及肩,穿了件杏色半袖衫,素净淡雅,她手中拎着个文件袋,绕过车头递给程苏然,又说了句什么。
这个角度看不见脸。
程苏然笑了,两只小梨涡浅浅的陷下去,甜腻中带着温和。
只见女人抬起手,细致地替她理了理头发。
江虞捏紧了方向盘。
随后两人分别,程苏然拎着文件袋往一楼大厅走,那个女人转过身来,江虞终于看清了她的脸。
深邃的眉眼,鼻子很高,像轻微混血,但并不是浓颜系的长相。
她上了车,再无动静。
[程小姐事业有成,身边肯定大把追求者,说不定已经有对象了,忘掉从前是应该的……]
耳边回荡着田琳的话。
会是然然的对象吗?
然然看那个人的眼神那么温柔,对那个人绽开的笑容那么甜,而这些,曾经都是属于她的。原来然然不是变得冷淡疏离了,而是把温柔美好都留给了别人。
江虞皱起眉,脸色沉了下来,薄唇抿成一条直线。
静坐片刻,她把车开到前面调了头,重新拐进地库,找了个位置停好,乘电梯上楼。
“江总,程总已经到了,这是合同。”昨天的西装男是商务部经理,把拟好的合同送了过来,之后不参与合同签订,这是江虞的意思。
江虞接过合同翻了翻,淡淡嗯声,看着离十点还有五分钟,转身离开办公室。
会议室在楼下,最外面是空旷明亮的会客区,江虞刚从电梯里出来,就看见程苏然坐在沙发椅上,低着头,正翻看一份文件。
聚精会神,十分专注。
她腰背挺得笔直,坐姿优雅,雪白的衬衣前襟打了个长领结,裸粉色裙子带点薄纱,温和又干练,只静静坐着也是一幅风景画。
清傲迷人。
江虞不舍打扰,下意识放慢了脚步。
一缕栗色长卷发从肩膀滑落到纸上,程苏然仰了仰脖子,抬手勾起,余光瞥见两道人影朝这边来,一抬眸,正撞上江虞灼热的目光。
心刹那间停跳了一下。
然后越来越快……
她掐紧掌心,暗暗告诉自己冷静,然后从容地合上文件夹,站起来,嘴角扬挂着大方得体的微笑:“江总。”
“程总来这么早。”江虞直勾勾盯着她的脸。
“嗯,习惯早到。”
她脸上没有丝毫破绽,像是戴着最完美的面具。
那笑容并未入眼底,只是客套,只是礼貌,笑意之下是独独给她的冷漠,像无声的报复。
江虞想起方才楼下看见的一幕,顿时没有了装客套维持礼貌的心情,收回目光,转身走向会议室,“进来。”
在她背身过去那瞬间,程苏然平静的面容有一丝崩裂,但很快又恢复了。
两人先后进入会议室,各自就坐,江虞瞥了眼程苏然手中的文件袋,漫不经心地问:“刚才在看什么?”
“下午会议的资料。”程苏然说完一怔,忽然反应过来,有些懊恼,垂下眼。
江虞却浑然未觉,“下午还有会?行程这么赶吗?”
程苏然暗暗深呼吸,想说这是自己的私事与你无关,可转念一想,太刻意了,就像昨天冷静下来后告诉自己的那样,不该躲,不能逃。
只是一个久别重逢的老朋友罢了。
是恩人啊。
想着,她心绪平静许多,抬眸嗯了声,说:“是挺忙的,明天还要出差,所以希望能尽快签完合同。”
这么说更顺理成章了。
像这样的小合同,不需要多么正式严肃的场合,也不需要多么神圣隆重的排场,双方看完没问题签字便是,几分钟的功夫,很快。
程苏然觉得自己能撑住。
果然——
江虞皱了下眉,不再说什么,把准备好的合同推过去,“没什么问题就签字。”又递过去一支笔。
这场景似曾相识。
程苏然翻开合同那瞬间,脑海中闪过清晰的画面……
女孩坐在沙发上,乖巧又拘谨,两腿摆放得端端正正,规规矩矩的,对面坐着如蛇一样森冷的女人,狩猎般的目光打量她。
[姐姐,这个有法律效力吗?]
[没有。给小朋友一个仪式感,只要你乖,姐姐说话算数。]
红色加粗字体:禁止动心。
像血。
那是2019年8月28日,一个阳光明媚的早晨,她把自己像菜市场的猪肉一样卖了。
然后她在那段不对等的关系中动了真心。
六年了,她还是无法忘记,那个卑微又弱小的自己,丑陋又狼狈的自己,明知得不到依然深陷其中的自己……
程苏然捏紧了笔杆,指关节微微泛白。
一页合同看了很久很久,久到江虞察觉出她的不对劲,嘴唇动了动,下意识便脱口而出:“然然,怎么了?”
程苏然霎时回过神,眸底慌乱一闪而逝,幸而低着头,在看合同,不至于暴露情绪。
“没事。”她翻过一页,感受到江虞正看着自己,心里愈发紧张。
江虞把玩着手中的笔,目光意味深长。
小朋友啊……
演技越来越好了。
是在跟她赌气?还是报复她?果然是长大了,都学会给她发冷刀子。
室内弥漫着诡异的沉默。
片刻,合同看完了,程苏然调整好表情,抬起头,眸色平静如水,“没有问题。”说完签下了自己的名字,按下手印。
江虞也签了名字,盖上公司章。
“合作愉快。”
她伸出手。
程苏然迟疑片刻,伸手与她相握。
掌心碰到温热的皮肤,绵软的触感,她心口一悸,沉静的眼眸几欲崩裂,不到两秒便收了回来,若无其事地笑:“合作愉快。”
终于结束了。
程苏然把合同收进文件袋,不可避免地加快了动作,站起来。
“既然合作愉快,那就一起吃饭,我请。”江虞坐在椅子上不动,目光深深地望着她。
程苏然一怔,淡笑着摇头:“谢谢江总的好意,吃饭就算了,我下午还有工作。”
说完转身就要走。
忽然,手腕上一紧,她整个人猝不及防被往后拉,失去了重心,跌进了盈满鸢尾香的柔软怀抱。
然而下一秒,她又被抵在了墙上,两只素白的手撑在她身侧,头顶压下温热的呼吸和大片阴影,她被禁锢在一方小小的天地里,无法动弹。
“江总,你这是干什么……”程苏然慌乱地挣扎,恼怒瞪她,却也没忘记自己的伪装。
江虞微微低头,鼻尖碰到了她的脸,“在跟姐姐赌气吗?”
“没有。”
“那为什么急着走?”
“下午有工作。”
“刚才叫你然然,怎么不强调自己姓程了?”
“看合同没注意。”程苏然面无表情,垂在身侧的手却掐痛了掌心。
“是吗?”江虞轻笑一声,“不是因为想起了什么?”
程苏然浑身僵硬。
一记重锤狠狠砸在她心上,经年累月筑起的固防轻易就崩塌了,碎得只剩渣滓。
一直以来,她都对曾经那段包养关系耿耿于怀,像横在心口的刺,深深长进血肉里拔不出来。多少个夜晚,她哭着从梦里醒来,被汹涌的自我厌恶感淹没,她一时是江虞的金丝雀,一世都是江虞的金丝雀,再也洗不脱那层烙印了。
在江虞面前永远抬不起头来。
她恨自己。
为什么要去夜店唱歌,为什么要答应被包养,为什么要对江虞动心……
“怎么不说话?”看着她的面具一点点裂开,江虞心里顿时生出报复的快感,有个声音在疯狂叫嚣——把那些原本只属于她的温柔美好都还给她。
而不是给另一个女人。
热血涌上头顶,刺得太阳穴突突直跳,这种感觉就像喝醉酒,而当劲头过去,情绪也慢慢消散了。
江虞又冷静下来。
她在干什么?在说什么?
她和然然已经不是包养关系了,她们现在坐在会议桌上平等合作,她们……
一切记忆都停留在五年前。
她还是金主思维。
“然然……”江虞垂下手,抱住了怀里人。
程苏然睫毛颤动着,依旧面无表情,慢慢收起了思绪,推开她,“江总,告辞了。”
那完美面具又变得严丝合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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