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虞一言不发地站在那里, 目光定在程苏然脸上。
记忆如洪水般倾泻,多年前,穿着粉色丝质睡袍颤颤巍巍在她面前小声喊姐姐的女孩,刹那与眼前人重合。
她的心突地用力跃了一下, 尘封在角落的悸动渐渐苏醒……
室内陷入诡异的沉默。
“江总, 这位就是翼声的法语同传译员,程苏然。”西装男开口介绍, 打破了沉默, 而后目光转向程苏然, “程小姐,这是我们江总。”
程苏然平静点头, “江总。”
江虞没反应。
“江总?”西装男轻声喊她, 似乎察觉到了微妙的氛围, 视线在她与程苏然之间流转。
“您和程小姐认识吗?”
“不认识。”程苏然在江虞开口之前回答。
江虞微不可察地皱了下眉, 也没回答,不动声色地走到程苏然对面坐下。
这次的商务会议由江虞全权负责,从发言内容大方向到会场布置小细节,一切方案流程她都必须亲自过目和监督。与会人员主要来自中英法美意五个国家, 翻译在会议中有着相当重要的作用, 总共三门外语,需要同传译员六人, 每个语种两人一组。
大公司的译员行程基本排满,小一点的公司鱼龙混杂。这大半个月, 江虞看了二十多人, 最后在翼声定下了四个, 眼看就要凑齐, 法语组却找不到人。
今天这位据说是外交部出身。
江虞怎么也没想到会是程苏然——她曾经的小金丝雀。
三人就坐, 江虞平复下心绪,一瞬不瞬地注视着程苏然,公事公办的语气道:“程小姐,首先我需要向你解释一下,要求面谈是因为会议比较特殊,届时有晚餐和宴会环节,任何在现场的人我们都要严加考量,希望你能理解。”
原本聘请译员是只需要电话面试的。
“当然。”程苏然淡笑,眼里没有丝毫波澜。
她把手中文件递过去。
江虞接下,目光似有不舍地从她脸上移开,微微低头,垂眸翻看简历。
熟悉的名字映入眼帘,证件照上亦是熟悉的脸,江虞心里那根弦被轻轻拨动了一下,莫名兴奋,带着私念继续往下看——她想知道这些年小朋友经历了什么。
大学毕业后考入外交部翻译司,被公派至巴黎高等翻译学院,一年后获取硕士学位,在外交部工作期间多次担任新闻发布会、总理记者会等会议翻译,跟随领导出访别国,后来辞职从事自由翻译,创立了翼声,有丰富的大型国际会议经验……
江虞内心掀起万丈波澜,久久不能回神。
一分钟,两分钟,五分钟……
“江总,有什么问题吗?”见她发呆,程苏然出声提醒。
江虞终于缓过神,合上文件,轻轻摇了下头,说:“没有问题。”而后停顿了一下,“程总非常符合我们的条件。”
西装男投去疑惑的眼神。
江虞正要说话,程苏然再次先她一步,解释道:“翼声是我创立的。”
江虞:“……”
“可是电话里你并没有提到。”西装男满脸震惊。
一听这人是外交部出来的,他便立刻定下了面谈时间,免得拖到明天。
程苏然淡淡一笑:“我认为能力比身份重要。”
男人点点头,也笑了笑,表示认同,又问了程苏然几个问题,聊聊过往工作经历,然后拿出部分会议资料,要求她一分钟看完后分别用英语和法语口头复述。
江虞在旁边静静看着。
从头到尾,程苏然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从容不迫,认真专注,眉眼间沉静温良,却并不给人柔软的感觉,相反,她像一株高高立在雪夜的寒梅,傲然不可犯。
明明是熟悉的脸,看起来却那么陌生。
大约进行了十分钟,江虞这边很满意,正准备约定签合同的时间,程苏然却说:“这是我个人与贵公司的合作,所以报价与我们公司对外的统一报价不一样,需要重新协商确认。”
西装男愣了一下。
“程总报价多少?”江虞直接问。
程苏然把文件翻到最后一页,调了个方向,平缓推到她面前。
上面按活动类型、难度、参会人数以及所需路途准备时间,清楚详细地写明了价格。
一天按八小时算,五百人以内会议,同传三万,交传两万六,未满八小时按八小时算,超过八小时每多一小时加七千。五百人以上会议,每项分别按比例增加,视具体人数范围而定。
这报价着实有点高。
其实以公司名义签合同也可以,但公司是她开的,中介费最后还是进她口袋,并且她现在依然是自由翻译,这么做多此一举,她也懒得麻烦了。
江虞注视着报价单,眼底流露出一丝欣慰。
仿佛自己亲手放飞的雏鹰终于能在天空自由翱翔。
“程总,价格方面我们希望能再商量一下。”西装男客气道。
程苏然嘴唇动了动,还没来得及说话,江虞再次合上文件推回给她,干脆利落地说:“不用商量,程总值得这个价。”
她嘴角勾着淡笑,神情有几分玩味。
程苏然微愣,这话让她想起了那段被包养的时光,想起了自己曾经那么卑微地喜欢着一个注定得不到的人,心忽而针刺般地疼。那些深埋的情绪伴随着尘封往事争先恐后涌出来……
这个人就坐在她眼前。
像是在嘲讽她。又或许是她太敏感了。
所有关于江虞的事情都能踩在她的敏感点上。
尽管内心天崩地裂,程苏然面上也依旧寡淡如水,只是笑了笑,“达成共识。”
在外交部那两年,她随同出席的外交场合比今天严肃百倍,一切以国家形象为重,容不下太多个人情绪,于是学会了什么叫不露声色。
她不会再像从前一样任由江虞看见自己的真实情绪……
双方谈妥后,再次确认了一遍细节。
“明天上午十点签合同,程总觉得呢?”江虞目光灼灼地盯着她,似乎要将她看穿。
程苏然泰然自若道:“可以。”
这时,搁在桌上的手机震动起来,西装男说了声抱歉,起身出去接电话。
会议室内再度陷入沉默。
谈完了公事,两人相视无言,彼此目光胶在对方脸上,忽又缠绕在一起,无声无息。
“好久不见了。”江虞似笑非笑。
“嗯。”
“为什么要说不认识我?”
程苏然云淡风轻道:“商务场合,不谈私事。”
江虞逐渐收起笑容,目光深深地望着她。
长而直的黑发烫染成了栗色微卷,碎花裙子被扣得一丝不苟的藏蓝色衬衫取代,皮肤依然白皙,耳侧长发勾勒着柔美的侧脸线条,十足的轻熟女人味。
不卑不亢,沉稳且从容,眉眼间好似凉薄。
像是磨去了所有棱角的玉石,褪掉了全部颜色的油画,不再简单干净,灿烂纯粹。
一切都变了。
江虞无法将她与记忆中的女孩划等号,也无法联想起小金丝雀的真正模样。
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荡漾开层层涟漪,这一瞬间,她被眼前陌生又熟悉的人深深吸引,就像十八岁那年在火车站台上一眼看见,就像三十二岁那年在夜店舞台上一眼看见……
“小朋友长大了……”江虞轻叹,眉眼温柔地笑。
程苏然紧抿着唇,没说话。
鼻尖萦绕着淡淡的鸢尾香,许多年了,这清冷幽然的味道依旧没变,她闻着,总想起过往,那些温柔交融的夜晚,耳边的轻语,唇上的火热,灵魂深处的颤动……
她藏在桌下的手紧握成拳,指甲深深嵌入掌心里,如锥钻心。
这些年,她好不容易淡化了江虞留在心里的痕迹,一朝见面,又使得这人深深烙进骨血里,所有努力都白费了。如果知道与自己面对面的人是江虞,今天她应该就不会来——应该?
她不确定。
此时此刻,程苏然悲哀地发现,自己或许从来就没有忘记过江虞,而是把她藏在心底深处,化作了一根不碰就不疼的刺。
而一旦碰到就是锥心的疼。
“江总——”
会议室门开了,西装男走到江虞身边耳语了几句,只见江虞点了下头,他又匆匆离开。
程苏然思绪被打断,惊觉自己又陷进漩涡里打转,暗暗止住念头,看了眼手表,拎着文件起身说:“江总,我先告辞了。”
说完抬腿就要走。
“然然!”
江虞也站了起来。
程苏然心一颤,停下脚步,拎着文件夹的手指豁然收紧。她迎上江虞的目光,语气冷淡道:“江总,我姓程。”
江虞看着她,话到嘴边又咽了下去,转身做了个手势,“我送你下楼。”
程苏然没拒绝,率先走出会议室。
从会议室到电梯口,不过短短二十几步的距离,两人并肩而行,一句交流也没有。
江虞突然有点不习惯。
小朋友不再是她的金丝雀了,她不能像以前一样招招手让她过来,挥挥手让她滚蛋,身份角色的转变为彼此添了隔阂,但其实她们之间本就从未真正靠近过……
走到电梯口,两人停下,程苏然伸手按了按键,客气又疏离地说:“江总,就到这里,不用送了。”
她嘴角挂着得体微笑,腰背挺得笔直,双手自然交握在身前,端庄大气,温和沉静。
穿着高跟鞋的她仍然比穿着平底鞋的江虞要矮一点点。
但却不是被猛禽逼至角落的小鸡崽。
“好。”江虞低声应道。
脑海中浮现依然清晰的画面,记忆里的女孩哭着、颤抖着对她说“我想要你”,寒冬腊月千里迢迢追着她到巴黎……而今女孩长大了,波澜不惊地站在她面前。
不知是彻底死心,放下了,还是演技实在太好。
江虞目光从程苏然脸上挪开。
电梯离本层楼越来越近,江虞盯着缓慢上升的数字,突然出声:“这几年还好吗?”
——叮
电梯门打开。
程苏然假装没听见,头也不回地迈了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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