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钱人大抵都喜欢金钱堆砌的浮华,上海滩的肖劲锋也不例外。他的公寓是法租界亚尔培路的凡尔登花园,高级的庭院式花园里弄,白色,欧式风格,屋侧有一片宽大的网球场,里面装饰奢靡,连洗浴间也是金光闪闪。
看得秋冉只伸舌头,摸着溜光的水龙头问:“小姐,这真是纯金的吗?”
阿霓没有回答。洗了澡,换了一身清爽的衣服,喝了一碗紫薯梗米粥,方恢复些力气。
秋冉在房间忙忙碌碌,衣橱里现成挂着许多香云纱制的旗袍、便衣、晨衫;打开梳妆台前的首饰盒也装有一些零星首饰,小小的胸花,珍珠项链等,还有女孩的日用品,化妆品;柜子里有现成的鞋、手袋。
“哇,嘉禾少爷,真细心,什么都准备好了!小姐只要添置几样自己喜欢的就可以在这里常住。”
“谁说我要住这里?”
“小姐,你不住这里啊!我们去哪里啊?”
阿霓喝完最后一口紫薯粥,白了秋冉一眼:“你这丫头,别以为我不知道你背着我玩鬼把戏。是不是和嘉禾做耳报神?”
秋冉缩了缩肩膀,“我敢玩什么把戏,也不敢做耳报神,不过是为小姐叫屈!”
阿霓知道嘉禾对她的感情,也明白他通过秋冉来了解她的动向是一种关心。不得不感谢,幸好有他过份的关心和准备,她和秋冉来上海才能这么快安顿下来。
不过阿霓不懂,即使是秋冉都是临时起意和她上船,为什么嘉禾偏偏能在码头接到她们?
应该说知道她船期的人除了她自己就是素怜怜而已。
“好了。秋冉,你也累了,下去休息吧。”
“是。”
“等等,如果看见嘉禾请他进来一趟。”她有话要和他谈。
此时的嘉禾正在楼下的客厅忐忑不安地走来走去。
江山海端着茶杯坐在欧式风格长条桌边一言不发,他不太喜欢惠阿霓,因为惠阿霓太聪明,也太能影响嘉禾的情绪。她勾动他的一颦一笑,左右他的思维。在嘉禾的心目中阿霓就是他的女皇。
走来走去的嘉禾晃得江山海头都昏了,“你待会怎么向她解释你刚好出现在码头这件事情?”
“我不知道。”商海经验无数,俨然成为狡诈商人的嘉禾,焦虑地吐露真言,道:“对着阿霓的脸,我说不出谎话。”
江山海讽刺一笑,“你把她留在这里,万一上官厉知道,他会怎么想?你收留博彦的妻子,这不是让他怀疑吗?如果因为这件事影响到我们的计划——”
“你放心好了,”嘉禾不以为然地说道:“今天早上上官厉发来电报,决定把买德式火箭炮的钱全投入兰格志的股票。”
江山海眼睛像灯泡一样亮起来,站起来嚷道:“他不买火箭炮了吗?”
“不是。”嘉禾冷笑,“他是准备在兰格志橡皮股票大赚一笔,然后买两架德式火箭炮和四门高射炮再把松岛的军队全装备上德式武器。”
“喔,那可要不少钱!”
光定金就是一大笔。
嘉禾环抱着手臂,傲视天下。他制定的诱敌计划是天衣无缝的完美。上官厉能不中招?全上海都已经中毒。
他设计一个骗局,宣称凡购买兰格志公司的橡皮股票可采用期货交易,在祥茂洋行行预约登记,再在某月某日去汇丰银行缴款,领取股票。到了领股那天,股民们蜂拥赶到,汇丰银行门前人山人海,拥挤不堪。见势派出一批爪牙混在人群中制造混乱,再调动租界的英警出警维持秩序,强制股民退出,银行大门关闭,宣布另候通知,改期办理股票手续。经过一番精心策划,上海全城轰动,争购的客户挤破脑袋。其后他和洋行合作,又出一招,由祥茂洋行宣布,由于认购者众多,客户需求一时难以满足,因此规定认购100股以内按20缴款,认购100股以上按10缴款,经过一番表演,进一步刺激,激起一股全民买股的高潮。
报纸长篇累牍的报道,众业公所门前人头涌涌。沪上一大批达官贵人、公司经理、钱庄老板纷纷投入这场狂潮中来。大家争先恐后生怕买的少。
这波浪潮从沪上发起,像圆圈的中心向四周震荡而去。
松岛的上官厉被余韵震到。松岛和奉州一触即发的大战,是松岛的生死存亡之役。如能给士兵配上优良的德式装备,那么松岛不仅可以自保,还能占得优势。以松岛扩张,合并北方三省,雄踞北方,入主中原,就不是空中楼阁。
“上官厉就是赌徒。”嘉禾早已看穿。上官厉白手起家,空手套白狼,靠的就是赌。他这一生,哪一样不是赌一把?连追他的母亲都是。一个赌徒,最终的下场就是输到倾家荡产。
再来不及多想,秋冉已经下楼来请他。
嘉禾整了整衣领,深吸口气,提步上楼。
他站在胡桃木色的房门前,轻轻敲了敲门,隔了一会,屋里传来清远的女音:“进来。”
他缓缓扭开门把,推门而入。
这是第一次,他们在远离松岛、远离其它上官家人的地方见面。
他微笑着,感到无比的轻松和自在,终于不要再担心别人的眼光,终于不要介怀彼此的的身份,没有博彦、没有殷蝶香,没有上官厉,他是嘉禾,她是阿霓。一个男人,一个女人。
卧室外有一扇形白色阳台,摆着铁制的玻璃圆形小几,茶几上铺着白色蕾丝桌布,上面摆着几碟西洋糕点和一壶锡兰红茶,阿霓穿着白色缀茉莉花纹旗袍,笑吟吟地坐在茶几旁泡茶。
她的容貌和四年前初第一次相见时几乎一模一样,笑容是一样的,头发的长度是一样的,她唤他的声音是一样的。
“嘉禾,再见到你,我真的很高兴!”她微笑着,脸色的妆容浅浅淡淡,和她淡色的衣服相得益彰。
他走近她,伸手和椅子上的阿霓拥抱一下,闻到她发端上的香氛。
“阿霓,你每次都能让我意外。”
他以为她受了巨创后会伤心、难过、脆弱。会像云澈一般窝在他怀里委屈的哭泣自己错付真心。
可现在的阿霓,虚弱确实虚弱,但不脆弱。更没有失魂落魄极需怀抱安慰的模样。她维持着自己的体面和尊严,她比他想象的坚强一百倍。
阿霓轻笑出来,在他耳边轻轻说道:“眼泪解决不了问题,我也不想把自己的下半生都泡在眼泪中。”
“过来坐。”
“好。”嘉禾笑着坐在她对面的椅子上,伸手把椅子往她身旁挪了挪。他突然沮丧地觉得为什么中国人学了外国人的洋枪大炮、电灯舞蹈,偏不学学外国人的礼节?拥抱、亲吻、哪怕是握手礼也好。他无限渴望与她亲近再亲近。
他所担心她会质问,他如何会去接船的问题。阿霓一点没问。聪明的女人,明白人生已经太多不堪,许多事情不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嘉禾,帮我把手上的股票全抛出去吧。”
嘉禾微微有些吃惊,没想到阿霓一来就和他谈股票的事。“橡皮股票现在很赚钱,你不再等等?”
“我等钱用。”她微笑着说道。两手空空的出来,我立等钱用。
“好。明天股票开市我就全抛出去。”
“谢谢。还有明天我想搬到国际饭店——”
听到她要搬出去,嘉禾马上激动地说道:“住在这里不好吗?房间这么多,随便你挑。”
“这不太合适吧。”她故意用轻松的口吻说:“我倒是没什么,就怕别人说你闲话,还有思晴误会就不好了。”
“我才不在乎别人说什么!思晴就更不必理会她。你住到外面我放心不下,你要真去国际饭店,我也要去。”好像怕她不相信,嘉禾又补充一句,“我说到做到!”
阿霓怒瞪他一眼,若真跟去,不成了此地无银三百两?本来要避嫌反而更添上一笔,真是瞎添乱。
“好了,好了。我怕了你,我不去国际饭店,就住你这里。行了吧?”
嘉禾朝她微微一笑,好像在笑她也有服软,听他安排的时候。
“你将来有什么打算吗?”
“我吗?”阿霓荡了荡白瓷杯里的红茶,她还真没有什么打算。没出来之前,称太难想的就是逃出松岛,离开博彦。因为痛苦使她窒息。
她饮了一口红茶,笑着说道:“我在松岛做了四五年的媳妇,一点自由都没有。现在想做的就是好好的休息、购物、看电影、逛百货公司。做一切想做又没有时间做的事情。”
从此往后,她要为自己活。
嘉禾点点头,笑道:“不管你想干什么,我都陪你!”
“谢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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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怜怜跳楼了。我刚刚接到的电报。”
乍然听到这个消息,嘉禾愣然一下。他有些失神地望着手拿着电报的江山海。
江山海的目光中难得有一丝的伤心,“电报是张涛发过来的。问我们下一步该怎么做?”
嘉禾的心脏快速地跳动一下,他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往头顶冲去。他很兴奋,立马放下报纸,在客厅摩拳擦掌着说道,“赶快发电报给张涛,让他通知松岛各大报社。就说——纨绔子弟始乱终弃,一代优伶香消玉殒。我们要制造起声势来。让所有人来同情素怜怜,让她的戏迷去抗议,去反对,去给她声张正义!”
江山海听他这么说,开始还不明白,后来就完全明白了。
“你是想让上官博彦陷在这桩桃色新闻中拔不出来,对吗?”
“是的。虽然都说男人无丑相。花边新闻总会过去。但是这么做,能让上官厉对他失望透顶,那么对我就会更信任。而且,他被素怜怜的事情拖住,分身乏术,也就没有办法来上海。”
“一箭双雕,果然是高。”
嘉禾轻蔑地说道:“我不过是用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
“好,我马上去拍电报!”
江山海走了,嘉禾走到窗边。他看着花园中的绿草如茵,花团锦簇。从来没有觉得,春天如此美丽过。
上官博彦,从今天开始。你要把你霸占过我的东西,一样一样地全吐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