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出生的孩子,粉粉皱皱。硬要长到满月五官才有点模样。要对这鼻涕虫一样软乎乎只会哭,只会拉的小东西产生发自心底的热爱,全天下除了亲身的父母外恐怕很难再有别人。
张涛把孩子抱在怀里,就着窗前的细阳端详着,他滔滔不绝地说:“小景真可爱,眼睛像你,嘴巴也像,还有手指儿,长长的,尖尖小小。”
说着,他笑着把孩子的指尖放在唇间碰了一下。然后接着哈哈大笑。弱智的游戏,他乐此不疲。
张涛说什么,素怜怜置若罔闻。也不是听不见,根本是不想听。
“门口风大,你站久了仔细头疼。”
素怜怜回头看着张涛浅浅一笑,手里的雏菊花瓣随之落下。她像失去灵魂的洋娃娃,心不知飘到哪里去了。
她的笑容让张涛心神荡漾,他俯身小心地把小景放回摇篮。博彦的无情对张涛而言是好事,可以让怜怜看清博彦的真心。
“他都不来看我,也不来看儿子。”
他走到她的身后,把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抿了抿嘴,小声说道:“别想了。他既然不来看你,你就把他忘了吧。”
“张涛,你是真心爱我吗?”好像是听到他的心声,素怜怜的话轻轻拂过来,刺得人心惊肉跳。
张涛顿时面红耳赤,说不出话来。真真假假的情话油嘴滑舌的他对许多女人说过,可面对着真正喜欢的人,他就像个傻瓜,所有表白的话都词穷。
“我……爱你。”
她拉着他的袖子哭道:“爱我,就帮我去找他。要他来看我,好不好?”
张涛感觉自己的真心被甩在地上,忿怒地说道:“怜怜,你就别想乱七八糟的东西了!上官博彦的心不在你身上,你懂不懂!将来小景一天天长大,他会越来越像——你别当大家是傻瓜!有些事情骗得了一时骗不了一世。而且,而且博彦已经在怀疑你接近他的目地。他在找医生,想要确定小景和他有没有血缘关系!我们再不想着退路就是一条死路了!你不想看到,博彦发现这一切后会是什么后果吧!即使博彦饶过我们,上官厉也不会!”
说到最后,张涛红了眼眶,他也是倦了。自从素怜怜怀孕开始他没有一天不在担惊受怕得像恐慌的鸟。
“怜怜,我们一起离开松岛,好不好?我、你还有小景,我们三个人一起去。”张涛抱住她,语调哽咽,“你可以不爱我,也可以讨厌我。但你不能自私到不为小景的未来考虑,他需要母亲,也需要父亲。我爱你,如果你肯放下。我们会幸福的。忘了该死的江山海、上官博彦、上官嘉禾。让他们去搅合去吧!人生苦短,别把青春浪费在这些人身上——"
他话未说完,素怜怜已经踮起脚尖凑上去吻他。
“……涛。”她像柔软的藤条缠绕着他,唇舌之间的咸、甜、苦、酸、辣应有尽有。
她没骨气地在他面前哭过很多次,很多次,而这一次哭得最肆意。她想,她以后都不会再哭,也不想再哭。
缠绵一夜,张涛满足到不能再满足。他心爱的女人躺在他之臂弯,像清水中的弯月那样恬静。
他吻不够她的美好,想不完他们的未来。他计划越快离开越好,最好明天就走,什么都不要,什么也不要带,只要她和小景。
张涛搂着心爱的她,嘟囔着在她耳边诉说情话,“怜怜,过不了多久,松岛就要打战。那时候这里就不安全。我带你去平京。我在那儿有生意,有朋友……”
睡得迷迷糊糊之间,张涛伸手一捞。身边空空的,再睁开眼睛一看。
素怜怜赤脚站在窗前,她的一只腿已经悬挂在空中。
“怜怜,别做傻事!"张涛大喊,跳下床去抓她。
“涛,我很高兴。小景是你的孩子……"
她微笑着留下最后的话,张开双臂,像鸟儿飞了出去。
“怜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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谢天谢地,谢天谢地!
船终于靠了岸。
秋冉发誓,她一辈子都不要坐船。往后宁愿游泳过海被鲨鱼吃掉也不坐船。
太恶心、太可怕、太难受!
一路上阿霓吐得一塌糊涂,任何东西都没吃,完全一点都吃不下去。
船上全是人,烘热、腥臭、肮脏。还有鸡、鸭、鹅,猪和它们的粪便。人间所能想到的所有污秽全综合在一起,完全不能形容!
秋冉扶着摇摇晃晃的阿霓在淞沪口岸下船,她虚弱得像随时都会昏倒一样。
事实也的确如此,阿霓眼前的景色晃成声光电影。秋冉的脸一会大一会小,声音一会近一会远。她难受至极,两天的航程她像呆在烈狱,到处都是青面獠牙的妖魔鬼怪。
多么庆幸,秋冉在最后一刻赶来,陪在她身边。不然,她可能都无法离开这艘破船。
她好累,如果不是怕晕倒后再醒不过来。真心想倒下去算了。
“小姐、小姐——"秋冉的声音像泡在水里咕噜咕噜冒着气泡,“你坚持住啊,我们已经到上海了!”
“太……太好……”
她没力气走了,眼睛前一片片发晕,头软软地往下掉。
“阿霓、阿霓!”
嘉禾快走几步,一只手用力扶住她下沉的身体,一把弯腰将她抱起。
谁?是谁?
阿霓感到自己的重量从娇小的秋冉身上,转移到一个健朗的男性身上。
他的手说不上多有力,胸膛也不够雄伟,但使她安心。不用看清他的脸,阿霓也晓得。抱着她的人,是爱她的人。她安全了。
“嘉禾少爷,你怎么在这里?”秋冉惊讶地看着抱起阿霓的嘉禾。
“以后慢慢告诉你。秋冉,我们先回家去。”嘉禾颠了颠怀中的虚弱的人儿,大步流星走新买的福特汽车走去。
一路上,他紧紧抱住阿霓,像捧着世界上最贵重的珍宝。心里翻滚一阵阵的甜蜜。他不会告诉秋冉,为了这一刻,他已经在码头苦等十个小时。船误了时辰,要不是江山海拖着,他差点要租条舢板亲自去海中去接她们才好。
怀里的阿霓又臭又脏,是他见过最邋遢的一回。
素怜怜太过份了!居然这样折磨阿霓!
他小心翼翼把她放进车厢后座,动作轻柔得仿佛她是陶瓷做的。
怀孕不都是珠圆玉润,肥嘟嘟的吗?为什么她瘦得脸颊的肉都不见了。
他心里酸得发痛,生怕她发生意外。
回到住所,立即请来仁济医院最好的妇产医生为阿霓做全身检查。经过医生详细的诊治,阿霓的情况比预想要好得多。大概也是从小底子打得好,身体有些脱水和虚弱外并没有什么大碍,孩子也很好。
听到孩子平安,昏沉的阿霓长舒了一口气,终于放下心来渐沉入广阔的睡眠中去。
秋冉守在阿霓床边,不住低着头抽泣。她把发生在阿霓身上的所有事,原原本本都告诉嘉禾。尤其是博彦的无情和阿霓的痛苦。
听到阿霓伤心欲绝,嘉禾心都揪起来,比自己挨刀子还疼的。可疼着,心里又感到安心。
阿霓越痛苦,和博彦嫌隙越深,就越没可能回头。
“秋冉,不哭了。你和阿霓现在在上海,博彦也再不可能来伤害你们。”
秋冉听到博彦的名字时,全身寒毛都立起。她永远忘不了他用她和清逸的幸福来要挟阿霓的事。
一个卑鄙无耻的小人,根本不配做阿霓小姐的丈夫。
秋冉认认真真地拜托道:“嘉禾少爷,你一定不可以告诉他们小姐在这里的事。要是被上官家知道,他们就会把小姐抓回去的。小姐千辛万苦跑出来,绝不能回去。”秋冉想到阿霓在船上受的罪,掬着脸大哭起来。“可怜的小姐,就是怕他们,连江苑和天津都不敢去。金枝玉叶的小姐,一辈子都没受过这样的罪,况且她还怀着身孕!”
嘉禾点头应诺,“秋冉,我们现在在租界,不是松岛。即使博彦来,我也不准他把阿霓带走!”
秋冉哭着点头。她还太单纯,思绪沉浸在悲伤,没有多想嘉禾的弦外之音。
惠阿霓这一觉,睡得很长,很长,做了一场没有结果的梦。梦里面的她仍在松岛,日复一日过她的生活。她睡在自己的房间,原来的床,窗外鸟叫鸣鸣。昨夜下了一场雨,苍绿的树叶点滴落下水珠。云澈站在门口,博彦坐在床边,她的床边摆着一张盖着蕾丝的小摇篮。殷蝶香含笑地看着摇篮中的婴儿,嘴里哼着一支古老的童谣……
“阿霓,醒了吗?”
她动了动眼睛,嘉禾的笑脸在她瞳孔中慢慢放大。她从他的脸上再转移到周围的环境。失神一会,才点点头,“嗯”了一声。
嘉禾看她会动,会说话,紧张的心情才渐渐放松下来。
“你觉得怎么样?想吃东西吗?厨房准备了你喜欢的紫薯梗米粥,要不要尝一尝?"
“秋冉呢?”阿霓轻声打断他的话。现在她的精神很糟,身体没有力气。
“秋冉在外面。我去叫她进来。”
“谢谢。”
不一会儿,秋冉端着熬好的紫薯梗米粥进来,“小姐!先吃些东西吧。”
“秋冉,扶我起来——”阿霓挣扎着爬起来,道:“我要去洗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