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小凤正沉溺在西门吹雪超凡脱俗的风范之中,合芳斋的东家西门庄主从一旁的桌上拿起了两个很不小的盒子。盒子很好看,连上面的缎带的打结都很好看,盒子还往外散发出一种香甜可口的味道。
陆小凤食指大动:“这是……”
西门吹雪露出几不可查的微笑:“合芳斋的点心。”
陆小凤大吃一惊:“我以前真是看错你了!”
西门吹雪一愣。
陆小凤:“没想到你是这么体贴入微之人!”
陆小凤上前把两个点心盒都提在手里,西门吹雪忽然道:“不都是给你的。”
陆小凤:“啥?”
陆小凤:“你不要和我一样,说话都大喘气儿!”
西门吹雪想了想道:“蓝色缎带是给你的,我知道你常在江南活动,喜欢那里的口味。另外一个,如果我败了,你替我送出去。”
把“如果我败了”这么生死攸关的事情和送点心连在一起说,陆小凤的食欲都被他弄没了。
陆小凤认真道:“你不会败。”
西门吹雪道:“你越这么说我越想不通。”
陆小凤:“其实这几天我想不通的事情比你还多。交换一下情报?”
西门吹雪道:“我之所以接受这次比剑,并不是为了虚名,也不是为了验证我的剑法。”
这是自然,围观者前来围观的理由有很多,有纯粹看热闹的,有想看高手的高明之处的,有想看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到底还有何破绽的,还有为了自家人报仇找机会的,不过说到底,还都想看一个结果——谁是最强的剑手。
那都是旁人的热闹,西门吹雪不需要“最强”“第一”之类的虚名,他的剑法也不需要更多验证。
他一心向剑,无求于人。但这世上有些事,一个人无论如何也不可能完成,剑法也是其中之一。
一个人可以吟诗作对,著书立说,描绘丹青,吹拉弹唱,所以一个人天赋异禀,或者皓首穷经,或者勤学苦练,总可以以文名、以画技、以曲乐而惊天下。
而有些事情却不行。
纸上谈兵出不了战将,领着百万大军去虐一群乌合之众也称不上名将,成为一个真正的战将需要名垂青史的战绩,而著名的战役需要各有所长的局势。
一个人打谱出不了名局,赢一群庸常的棋客也得不着什么有价值的手筋,所有的旷世名局,都需要两个旗鼓相当的弈手。
这不是给世人看的,而是自己要看——去看习剑这条路上的真相,绝顶,以及天意。见自己,见天地。
所以西门吹雪答应了这场决战。
但现在情况有些尴尬。
西门吹雪道:“你之前也说叶孤城受了伤。”
陆小凤道:“传言和我所见确实如此。”
西门吹雪道:“我们固然要决生死胜负,但本意更是为了寻求剑术至境。既然是寻求至境,意志力与体力,都需要调整到最佳,哪怕是割破手指的微小疼痛,在毫厘之间也会造成失误。当然割破手指的差距非常小,没有人会真的因为割破手指而错过这次机会。但是他既然已经受伤,他就应当知道此时决战对我对他都没有意义了。我固然不会对一个重伤之人出手,他在这种状态下也无从发挥。”
像是刚开始下棋,对手一开局就出了个昏招,后面怎么下都不对劲,西门吹雪简直比对方还要憋屈。
陆小凤道:“也许他只是面子上过不去?你们这种人不都一样,既然定下了决战,老婆就要生娃也得来,天上下刀子哦不下毒砂也得来,死要面子活受罪呗。”
这是连西门吹雪都调侃在里头了。
西门吹雪道:“你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陆小凤居然已经抱着点心盒开吃了:“木道人跟我说这人过得跟苦行僧似的,不过我看他排场一点儿不比我小,挺嘚瑟啊。其他嘛,跟你一样,特别直率的一个人,挺好交朋友的。”
西门吹雪和叶孤城在武林中都能使人噤若寒蝉。这只能说是陆小凤的个人观点,陆小凤眼里,谁都是好朋友。
西门吹雪道:“我多年前与他同行过一次,说一句与剑无关的话吧,他非常谨慎。”
陆小凤嘴里含着松子枣泥的点心馅儿抬起头:“你在外头只吃白煮蛋,不也是一样?”
西门吹雪道:“所以说他既然与我约战,又会被唐门暗器所伤,这本身就是不可思议的事情。你觉得我会吃熊姥姥的栗子,还是会吃酥油泡螺?”
陆小凤差点吃了伪装成熊姥姥的公孙大娘的毒栗子,还被酥油泡螺毒倒,西门吹雪显然在反唇相讥。
出门只吃白煮蛋的西门吹雪当然不会中这种毒。
显然叶孤城也不应该受那种伤。
陆小凤放下吃的:“所以你始终认为他受伤是假?”
西门吹雪道:“真假并不重要。如果是真的,他还来决战的理由只有一个,就是他认为那是必死之伤,等待痊愈全力对决已无机会,这次已是最后的机会,所以才非来不可;如果是假的……他为何要骗我?为了让我掉以轻心么?”
如果是假的,陆小凤能想到的理由是,叶孤城装作受伤使西门吹雪不便全力出招,在西门吹雪束手束脚的时候,他再突然全力出击,趁机取胜。可以算是一种心理战。这虽然不像淬毒、藏暗器那么卑劣,但是也很掉价,陆小凤不认为叶孤城是那种人。
“你不用思虑太多。”陆小凤道,“你只想着怎样赢就行了。”
更声响起,已近子时,月在中天。
旁观者都到齐了。不仅到齐了,甚至到的太多,陆小凤也想不通为什么过了一晚上之后,拿着缎带的人会这么多。
不过他总算在太和殿的屋脊上看到了赶来的叶孤城。
说实话距离有点远,但也可以看清对方白衣飘飘宛如御风的身形。陆小凤盯着看了一阵,叶孤城的轻功身法像是——他刹那间就想到了杜桐轩的保镖,因为那个犹如鬼魅的身法给他的印象太深刻;但他立即又想到了春华楼上的叶孤城,那种踏花的身法,似乎也与此刻一模一样。他释然了。
叶孤城在南书房外等着王安和南王世子给他发出信号。
他没有去现在已经人头攒动的太和殿,直接来到了皇帝所在的南书房附近。有总管太监和南王世子的里应外合,他进宫的时间比太和殿那群江湖豪客早得多。
他从来没有如此接近过这个帝国中枢,他的故乡离这里太远。被沿海的居民们视作恶魔又视作救世主的皇帝如今近在咫尺,行动的契机也已经近在咫尺。他从小被教得山崩于前不变色,海啸于后不动声的,此时心神却不由得绷紧起来。
威压不是来自于皇帝这个人,而是来自于皇帝这个位置和它所代表的权威,无论坐在那里的是谁。
叶孤城握住剑。
当他握住剑的时候,心情忽然平静下来。当他剑已在手,与剑心通的时候,天上地下,再不会有什么可怕。
太和殿的屋脊上,西门吹雪盯着眼前的对手。
陆小凤查验双方的剑之后,西门吹雪确定了自己的想法。他至少发现了四处破绽。
西门吹雪出江湖十年未逢敌手,交手过的名剑客也有几位。才具相当的对手,会有与他相当的剑气,而且能激发他的斗志,让他冰冷的血热起来。但眼前人的战意却只停留在口舌之上,剑气平平无奇,以至于西门吹雪自己都提不起战意。这也许可以用受伤来解释。
交战之时,观察对方的手、眼、站姿、呼吸,乃至于从中透露出来的内心,都很重要。真正的高手决斗,如果不能知己知彼,必死无疑。对方嘴上说着“随时随刻等着凶死剑下”,但西门吹雪却看得出,他在怕死。他虽然做好了赴死的准备,但那不过是不得不死,或者自我暗示罢了,他骨子里是怕死的。这也可以用受伤来解释么?
世上的人可能不知道西门吹雪是个深通医理、起死回生的人,眼前这位虽然看起来苍白衰弱、气喘连连、咳嗽不止,但是根据西门吹雪的判断,他并没有伤病。他为什么要装作受伤?
还有最后一点,这一点是直觉。西门吹雪非常期望与叶孤城的再次相见,甚至可以说是向往,即使不决斗,他也想见他,他想念那星子一样的目光,一直可以看到他的心底,与他对视的时候,就像剑锋碰撞一样夺人。但是眼前之人的眼睛却是空的,甚至不敢对他的目光。
他日日夜夜地练剑,把自己练到如今这个地步;他年复一年行侠杀人,积累了如今的名声;他安排好后事、磨剑、拭剑、斋戒、沐浴、做了新衣服、带着最好的点心盒,来迎接这次重逢;他在寂静的深夜里构思着自己应该如何出招,又在鸟鸣的清晨击出这些招式,他甚至准备祭上自己的命,只为接一次当年不肯给他看的剑招。
他心如赤子,却遭到了最可耻的欺骗。
他曾经以为,要双方都全力以赴才能弈出的名局,叶孤城一开局就出了昏招,那已经是够让他痛苦的了;没想到根本就没人跟他对局。
西门吹雪的内心生出了愤怒。可他这样无情,连愤怒也不动声色。
西门吹雪一剑就可以杀了这个人,但他没有出手。这个人不配在这个时间、这个地方、死在他的剑下。
南书房之内,两个身材面貌极为相似的青年正在相对而立。鱼家四兄弟拔出了七把剑。叶孤城听到了南王世子发出的讯号:“破——”【本章节首发大侠文学,请记住网址(https://Www.daxi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