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吗!我愿意!”陆裴荣满脸欣喜,随后又皱起眉头,“不行,我交不起修金,买不起书本笔墨,只能辜负先生一片好意了。”
王正浩负手,抖了抖衣袖,道:“我不收你修金,笔墨纸张我给你买。”
王正浩身后那群的学员瞠目结舌,只看着这个瘦小的男娃与王正浩你来我往,他们尚未来得及反应,就发展成了当下这种局面。
陆裴荣还未开口,旁边站起来一个学员,道:“老师,这不合规矩,他那首五言四韵诗格律不整,韵脚平平,为何就能免除修金?老师甚至要给他包揽笔墨纸张,同为老师门下弟子,老师此举恐怕有失公平!”
“崔时说的对!凭什么?”
经此一提,旁的学员也开始七嘴八舌,他们一年交给书院的银子可不少,凭什么这个穿着破旧棉袄的小孩儿一首诗就能抵消所有?
“就凭他是我外孙!”
王正浩掷地有声,让在座的人瞬间安静下来。
只有周放啧了一声,一群木头脑袋,没听那小孩儿说自己的外公姓王吗?这点弯都转不过来。
这会儿功夫众人倒是转过弯来了,原来如此,天底下还真有这么巧的事儿,这小孩儿找外公刚好就找到他外公头上。
王正浩眼神扫过自己的一众学生,道:“阿荣没有正经念过书,年纪比你们小,写的诗却如此有情怀,看看你们,只知道堆词,堆完也不见格律韵脚有多整齐。”
之前发言的崔时显然有些不服气,“堆词总比用错词好,什么不见未亡人?未亡人不是遗孀吗?征战的人若是留得老残身回乡,又怎么能称妻子做未亡人?若是没有妻子,那见别家的未亡人作甚?”
“愚钝!”王正浩不住摇头,“你可有听见前一句?万刃眼前过,故里无相问。征战数年没有音讯,家乡的人都默认你死了,不再提起你,可懂?”
崔时哼一声坐了回去,确实是他狭隘了。
可这如何能赖他?他又没有行过军打过仗,怎么能理解关内关外气候的强烈对比?怎么能理解活着如同死了的悲凉?
但……那个十来岁的陆裴荣又是如何能理解的?
莫不是剽窃他人诗词充作自己的?
陆裴荣不知旁人想法,但他无愧于心,他能懂,是因为他曾在关外与胡人厮杀数年。
而王正浩,在没考上秀才之前也被抓过壮丁,留下妻子和刚出生的女儿。
苦战多年,直到大晋与胡人谈判送了公主和亲,王正浩才得以回乡,只是家里什么都没剩下,屋子门前杂草比人还高。
大伙儿都以为王正浩死了,撺掇他的妻子改嫁,再与他没了关系。
王正浩拼了命把五岁的女儿要过来自己抚养,女儿长大后自作主张嫁给了一个农夫,一个比她年长近二十岁的农夫。
这个农夫就是陆裴荣的父亲陆敬山。
这些陆裴荣都知道,王正浩大约爱之深责之切,与他娘断绝关系不闻不问,甚至拒绝了他父亲借钱给他娘抓药的请求,是想等他娘吃够了苦头会回头。
可谁曾想,他娘性子硬却命薄,生他的时候落下病根,熬了三年就命归黄泉。
他的父亲,也因丧妻之痛染上酒瘾,终日买醉不问世事。
方才那首诗,便是他为王正浩量身而作,或许不够好,但足够让王正浩心生共鸣。
陆裴荣红着眼睛看王正浩,“真的吗?先生您真的……是我外公?”
“是……”
看着陆裴荣泪眼婆娑的可怜模样,王正浩忍不住心里一酸。
仔细看这孩子,跟他的小玉儿有四分相似,特别是那双上挑的凤眼蓄满泪水欲落未落,与当年他最后一次见到的小玉儿如出一辙。
王正浩脸上依然没有什么表情,只是僵硬的摸了摸陆裴荣头顶,“原来,你的父亲酗酒到如此地步,竟然已经神志不清……”
陆敬山是何等的硬气?当初玉儿没了,竟没给他一丝音讯,更别提与他有所交集,他以为陆敬山会好好把玉儿的孩子培养成才。
陆裴荣回道:“娘去世后便这样了,距今已经六七年,若是长久如此,父亲大概是要去陪娘了。”
这世间当真有真情真爱么?陆裴荣不免想起濒死时眼前林锦华素丽的面容,他在那张脸上看到的慌乱与无措,可是真的?
恍惚间好像还听到蔺清婉唤他裴郎。
有太多疑问,只待今生一步步走到她们身前,再来一一弄个明白。
而今,他踏出了第一步。
“苦了你了。”王正浩沉默半晌,只道出如此一句。
既然陆裴荣是玉儿唯一的血脉,陆敬山这个父亲也形同虚设,他必然是要尽自己所能照拂一下陆裴荣。
陆裴荣摇了摇头,“先生方才还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必先苦其心志,劳其筋骨,饿其体肤,我吃这点苦不算什么,或许是上天对我的考验,将来要降大任于我。”
王正浩欣慰不已,陆裴荣堪堪十岁出头的年纪,不怨天尤人叫苦连天,能有这份豁达与豪情着实不易,“为何还叫我先生?”
“外,外公?”陆裴荣试探着叫了一声。
王正浩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嘴上却说:“学堂之上一视同仁,攀亲带故有所不妥,你既已拜入我门下,就称我一声老师罢。”
“学生拜见老师。”陆裴荣毫不含糊,当即叩首行了拜师大礼,“改日有机会学生定会补上六礼束脩。”
“哦?你还知道六礼束脩?”王正浩摆手,“那就不必了,只要你不负自己便可。”
“娘虽然已经仙去,但娘留下了一些书本,每逢思念娘亲,便会拿起来翻看,看得一知半解,也懂了一些人伦礼仪。”
王正浩一声重重的叹息,听陆裴荣讲起玉儿的桩桩件件,他心中万千感慨。
当年陆敬山苦苦哀求他借些银钱抓药,他明面上斩钉截铁的拒绝了,可那终究是他一点点带大的女儿,怎么能忍心看她受苦?
他想等玉儿认清现实服软,便偷偷找上给玉儿看病抓药的大夫,尽量给玉儿抓最好的药材,但玉儿最终还是去了。
早知人生如此苦短,当初何必与玉儿置气?
“阿荣你落座吧,等你叔婶办完事情,我与他们说道清楚,此间你且随堂听一课,听不懂也不妨事。”
陆裴荣没有入座,道:“我怕二叔二婶找不到我会心急,我先去书院正门等着二叔二婶,事情始末我自会与叔婶说明,待家里事了,我就与堂哥一同前来书院找老师念书。”
“也罢,你去吧。”
“学生告退。”
陆裴荣出得听风院,没有去正门处,而是原路返回来到西院,顺着狗洞又爬了出去。
把背篓捡起来背在背上,绕到鹿鸣书院大门口,坐在台阶上等着陆敬元三人出来。
坐了许久,才见一行人从书院内出来。
“三位请慢走,该了解的我已尽数告知,考虑清楚后可直接带上银钱交修金入住书院。”
书院管事带了陆敬元三人将鹿鸣书院游览了一圈,原本一看就很穷酸的人家没有这个待遇,奈何陆敬元十分坚持,还凶神恶煞,本着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管事就带三人走上一圈再送出门口。
“成,我们知道了。”
陆敬元三人一转身就看到陆裴荣站在台阶上,一双眼黑溜溜的看着他们。
陆培青心头一跳,一路小跑到陆裴荣跟前,“阿荣你怎么在这里?”
孙氏随后而来,也道:“阿荣,你怎么跟来了?”
“我看你们往这边走,我就跟过来了。”陆裴荣反问:“你们来这里作甚?我听说这里是念书识字的地方。”
陆敬元与孙氏互看一眼,没有立刻回答。
他们向管事打听清楚了在鹿鸣书院上一年学所需的学资,他们村子离镇上远,除了修金还要食宿费,加上笔墨纸张与书本,一年下来花费不小。
只是陆培青一人上学堂还好,县里陆家给的银子绰绰有余,但若是加上陆裴荣,县里陆家给的银子立刻捉襟见肘,甚至自家有可能要贴一些进去。
结果不言而喻。
“先回家,我们回家再说。”孙氏心里愧疚,语气不自觉放柔了,哄着陆裴荣往家走。
“好。”陆裴荣不急,他会给三人足够的时间编排好说辞。
见陆裴荣没有不依不饶究根问底,孙氏松了口气,带着陆裴荣去了卖布的铺子,道:“都看看,阿荣喜欢什么样的布料?婶儿给你扯回去做衣裳。”
陆裴荣嘴角扬了扬,认真挑选起了布料,照着自己喜欢的选。
既然二婶心怀愧疚想要补偿他,那他便不需要客气。
选好布料后,拿到掌柜那一结账,才发现陆裴荣选中了这个小店里最贵的布料。
“这是上等布料,软乎又好看,价钱不便宜,二十六文一尺,买吗?买多少?”
孙氏犹豫了一瞬,一咬牙,道:“买,给这孩子做身袄子。”
店小二麻利的给裁了一丈,加上家里其他人要做衣服的布料和棉花,还有夏竹的鞋面布,孙氏付银子的时候感觉心在滴血。
陆裴荣一脸灿烂笑容,“谢谢婶儿,我特别喜欢。”
“喜欢就好。”孙氏笑得有些勉强,陆裴荣这一套衣服做下来,得花掉三钱银子,三钱银子买普通布料足够买整整一匹。
不过转念一想,如果送陆裴荣去学堂,一年下来就要好几两银子,他们擅自扣下了本该给陆裴荣上学堂的钱,给他做一身贵一点的衣服又如何?
陆培青跟在几人身后欲言又止,他也想跟陆裴荣用一样的布料做衣裳,他是亲生的,年岁也不大,穿得没有陆裴荣好总归是心有不悦。
不过好在没几天他就要去镇上学堂里住,学堂里没人会知道他穿的不如陆裴荣。【本章节首发大侠文学,请记住网址(https://Www.daxi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