宛如头戴镶暖玉刺金线抹额,肩上披着一件薄薄的水绿色绣竹枝外衫,手里抱着一个粉嫩嫩的孩子逗弄着,嘴里轻轻的哼着歌,怀里的孩子闭着眼睛,轻柔的呼吸着。
福临一进殿看到的就是这样静谧安好的景象,朝堂上的烦心事顿时无影无踪了。不由得勾起嘴角,放轻了脚步声,靠近坐在软塌上的母子。
“睡着了?”
福临一出声,吓得宛如惊呼出声,怀里的小人儿不安的扭动一下软软的身子,瘪了两下嘴,又睡了过去。
宛如嗔怪的看了一眼福临,轻声责怪:“皇上来了怎么也不提前说一声?”
福临最爱看宛如这种似嗔怒似撒娇的样子,也坐到软塌边,放轻了声音:“还在发烧么?”
“今儿一早就退烧了,所以现在才睡的那么沉。”宛如轻声回道:“都怪臣妾身子不好,才害的四阿哥生下来身体就比别的孩子弱。”
福临心疼的揽住宛如的肩膀:“咱们的四阿哥福气还在后头呢,你且放宽心,朕定会用天下最好的药材,绝对会调养好四阿哥的身体。”
宛如点点头:“臣妾知道皇上一定有办法的,臣妾只是心疼四阿哥。”
福临不语,低头看着襁褓里睡的香甜的孩子,心里很不是滋味。
慈宁宫里焚上清甜的百合香,正殿摆放的冰块已经化了一半,玉儿半靠在榻上,冬雨拿着一把象牙骨扇替玉儿缓缓扇着,玉儿手上拿着一本被翻的陈旧的《三国演义》,正看得入迷,忽的见苏麻急匆匆的进了殿内。
玉儿头也不抬,笑着问道:“怎么了你?老了老了还越发不稳重了。”
冬雨见苏麻喇姑神情有异,便说道:“奴婢想起小厨房的灶上还炖着燕窝雪梨羹,这会儿应该差不多了,奴婢先去看看。”
待冬雨出去后,苏麻才凑到玉儿身边说道:“太后,昨晚传来密报,听说是定南王被明军围困在桂林,如今只怕已经……”
玉儿眼皮微微一跳:“定南王,孔有德?”
“正是。”
“这孔有德不是在桂林建造了定南王府,几乎整个广西都是他定南王府的人,怎么会在自己的地盘儿被别人一锅端了?”
苏麻喇姑也是不解:“奴婢听说是西宁王李定国率东路军收复了湖南大部,接着昼夜不停南下广西,直趋桂林。定南王亲自率军前往兴安县严关,扼险拒守,可是明军却以象阵大破定南王的军队。定南王逃回桂林,下令紧闭城门,最终还是被李定国乘胜追至桂林,将城包围。他自知走投无路,便杀死了自己的妻妾,在府内点了一把火,自刎而死了。”
“象阵?竟训野象为阵,明军之中竟有如此高人。”玉儿放下手中的书,问道:“那援军呢?”
苏麻犹豫了一下,说道:“据说援军是过了两日才赶到的。”
“哦?”玉儿缓缓闭上了眼睛,说道:“是皇上的授意。”
“您说什么?”
“孔有德之前追随多铎一起参与过追缴农民起义军的活动,他是多铎的人。”
苏麻喇姑也有些吃惊:“所以说……万岁爷还是为当年的事儿……”
玉儿点点头:“只怕咱们的皇上一天都没有忘记过。”
随后,玉儿猛地睁开眼睛,问道:“定南王府可还有后?”
苏麻点点头:“定南王世子被明军俘虏了,不过定南王的小郡主倒是逃出来了,据说已被救下,现在应该在回京的路上了。”
“进了京,就把她带进宫来给哀家瞧瞧吧。”
苏麻知道这是玉儿为了保存定南王最后的一点血脉,故而点点头,回道:“奴婢明白。”
沉默了半晌,玉儿问道:“四阿哥最近怎么样了?”
苏麻有些心酸:“那孩子也是个可怜见儿的,自打出生之后身子就一直不见好,前几日下了几场大雨,就又不大好了。听说前晚还发了高烧,直到第二天才退下去,为此皇贵妃已经急的两天两夜没合过眼了。”
“太医们都去看了么?”
“整个太医院的太医都去看过了,只是孩子太小,不好直接服药,只能由乳娘先喝下去,吸收到体内之后,通过母乳让四阿哥喝下去,只是这个法子见效慢。”
玉儿点点头,然后说道:“一会儿你去小库房把哀家的那个白玉如意找出来,那是大师开过光的,你下午送过去给那孩子安个枕吧,就当哀家提前送给那孩子的百天贺礼吧。”
“那个玉如意太后一向宝贝的很,连皇上都舍不得给呢,今天让奴婢送去给四阿哥,可见是真的心疼四阿哥了。”
“要说喜欢,哀家还是更加喜欢咱们玄烨,这孩子看着就让人喜欢。”
苏麻见玉儿高兴了些,就顺着说道:“是因为三阿哥和万岁爷小时候简直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么?”
玉儿摇摇头:“就是眼睛和鼻子有些像罢了,玄烨可比福临这孩子听话多了,前几日看他,已经会背三字经了,虽说只背了前十句,可是他现在才两岁多,哀家觉得这孩子好好培养,将来一定会有大成就的。”
苏麻笑道:“依奴婢看,您就是偏心三阿哥。”
玉儿毫不否认:“没错啊,哀家就是偏心玄烨,这孩子前几日见到哀家还一口一个‘皇阿奶’的叫,把哀家的心都叫化了,哀家就觉得这孩子合眼缘。”
苏麻嘟囔道:“这宫里叫您皇阿奶的可多了,也没见您如此喜欢他们啊。不过这三阿哥的确讨人喜欢,字都吐不清楚呢,一张小嘴儿却像抹了蜜似的,甜的不得了!”
玉儿瞥了一眼苏麻:“你可别想和哀家抢,这是哀家的亲孙子。”
苏麻失笑:“奴婢就是想抢也抢不走啊,血浓于水呢!”
两人在殿里正聊着,冬雨就小跑着进来了。
玉儿看了苏麻一眼,笑道:“今儿怎么了?你们一个两个的都这个样子,冬雨,你说吧,你这儿又是什么事儿啊?”
冬雨看着玉儿,顺了一口气,才说道:“回禀太后,今日的早朝,皇上颁发了一道圣旨,圣旨上说,皇上要大赦天下,免征三年税赋!”
玉儿猛地将手中的书丢了出去,怒极反笑:“大赦天下?大赦天下!不愧是爱新觉罗家的子孙!一个二个都是情种!在这种天下未平,内乱不断的时候,他作为一个皇帝,不想着如何平定内乱,扫平动荡,却成天沉溺于儿女情长,如今还要为了一个还未百天的小孩子大赦天下?也不想想他但不担得起!”
殿内一众人都吓得跪倒在地,再不敢说一句话。
半晌,玉儿才渐缓了心中的怒气,尽量用平静的声音说道:“苏麻,准备轿撵!”
“太后这是?”
玉儿冷笑一声:“哀家倒是要去问问,他这样做可对得起爱新觉罗家的列祖列宗!”
说罢,径直走出了慈宁宫,苏麻喇姑不敢耽误,急忙跟了上去。
养心殿。
福林看着满桌之上弹劾和反对的奏折,心中犹如被人点了一把火,但是又发作不得,只能强自忍住。
这时,吴良辅小心翼翼的走了进来:“皇……皇上……”
福临顺手一挥,上好的斗彩龙纹杯就摔碎在吴良辅身前:“朕不是说过现在不许任何人来打扰的么!”
声音中的怒气几乎喷薄而出,吴良辅小腿一软就跪倒在地:“皇上恕罪!皇上恕罪!是太后娘娘过来了。”
说话间,玉儿已经如一阵风般快速走到了御案之前,满面冷肃的看着福临:“皇上这是怎么了?好大的火气啊!”
福临见到是玉儿,急忙绕过了御案,向玉儿弯腰施礼:“儿臣给皇额娘请安。”
玉儿冷哼一声,也不和福临绕弯子,厉声问道:“皇帝,哀家且问你,你今日早朝是不是颁布圣旨,下令要大赦天下为四阿哥祈福?”
“儿臣是下了大赦天下的圣旨。”
方才在慈宁宫里玉儿已经把心中的气顺过来了,此时听到了福临的回答,却是一点儿也不意外了。
“皇帝,你这是要为了一个女人枉顾为君之道么?”
原本因为折子的事儿福临就憋着一肚子火,现在听见玉儿的质问,也忍不住大声回道:“朕记得!如今明朝余孽未清,南北方战事吃紧,百姓们民不聊生,朕减免赋税大赦天下不光是为了四阿哥,也是为了这天下的黎民百姓!”
玉儿被福临的言论怔的愣在原地,过了一会儿才回过神来,似是不敢相信自己听到了什么,用了半天才找到自己的声音:“为了天下?为了百姓?如今战事不断,前线的军饷和粮草都异常紧缺,你不仅在这个时候免征赋税,还一免就免三年!哀家倒是要问问你,前线将士们的兵器、军饷、粮草,皇帝打算怎么办!”
“朕……”
“皇上!皇上!”福临刚欲出口的话忽被门口闯进来的小太监打断,不等福临发难,小太监就继续说道:“承乾宫传话来说,说四阿哥不好了!”
一瞬间,殿内的所有声音都停了下来,小太监额上开始渗出细密的汗珠,顺着脸颊流到了脖子里,酥痒难耐,却只能强自忍着,这个时候任何一个不妥的动作,或者任何一个不该有的声音,都有可能会让自己脑袋搬家!
福临眼前一黑,只觉得一股腥气直逼咽喉,硬是忍住了,猩红着双目,转过头去看着玉儿说道:“朕现在要去承乾宫看四阿哥,皇额娘若是没有别的事儿,就恕儿臣先行告退了!”
说着,也不等玉儿发话,就直接迈步向殿外走去。
玉儿被那小太监的话惊住了,等反应过来,福临早已经带着吴良辅离开了。养心殿内只剩下了自己和苏麻喇姑,还有刚才闯殿通报的小太监。
“哀家问你,承乾宫那边情况如何了?”
小太监此时已经快哭了,承乾宫的露儿姑姑找人来传的话,自己当时想着皇贵妃在皇上心中的地位,想着能进来露个脸,指不定日后就发达了!可是为什么太后也在殿内,并且正在和皇上争吵呢?
苏麻喇姑上前一步,提高了声音:“太后娘娘问你话呢,你是聋了么!”
小太监一哆嗦,开始疯狂的扣头:“太后娘娘饶命!太后娘娘饶命!”
“够了!”玉儿烦躁的打断了小太监:“还不快说!”
小太监赶忙停止了扣头,颤抖着回道:“回……回禀太后……是……是……承乾宫的露儿姑姑派人来……来传的口信……说……说……四阿哥昨晚又高烧不退,今儿早已经喂不进奶水了……怕是……怕是……”
苏麻喇姑听完小太监的话,烦躁的挥了挥手:“好了,你退下吧!”
小太监如蒙大赦,忙不迭的退了出去。
苏麻喇姑回身扶住玉儿,担忧道:“太后,四阿哥身体一直不好,先前才有了好转,这怎么突然就这样了,要奴婢去看看么?”
玉儿一把握紧苏麻喇姑的手:“苏沫儿,哀家这心里老是隐隐发慌,总感觉像是有什么事儿要发生,你快些去承乾宫看看,有任何情况都尽快来回禀哀家。”
只有玉儿心慌意乱的时候才会称呼自己“苏沫儿”,苏麻喇姑拍了拍玉儿的手,安慰道:“太后不必担心,奴婢这就去。”
“快去吧。”玉儿知道苏麻喇姑担心自己,说道:“哀家什么大风大浪都经历过了,不会有事儿的,如今承乾宫那边要紧。”
养心殿到处都是宫女太监和侍卫,太后的安全不用担心,于是苏麻喇姑也不再多说,匆匆朝承乾宫赶了过去。
苏麻喇姑连跑带走的终于赶到了承乾宫,好不容易顺平了气,一只脚才跨进承乾宫的朱红色门槛,就听得承乾宫中传出一声泣血般的叫声。
苏麻心头一跳,脚下一个不注意,绊在了门槛上,险些摔倒,堪堪稳住了身子,皇上的声音隐隐传来,焦急且心痛:“宛如,宛如!”
苏麻喇姑的左手微微发抖,看着承乾宫的宫女太监们都慌张的朝内殿方向跑去,苏麻喇姑却怎么都迈不开腿。除了太后之外,自己也是看着皇上长大的,皇上对董鄂氏的深情,对四阿哥的期许和喜欢自己也都一一看在眼里,现在这样的打击,就算皇上熬得过去,可是那个心思细腻的温润女子要怎么熬过去?如果熬不过去,那皇上……苏麻喇姑逼着自己打断脑子里纷乱的思绪,突然间,磅礴的大雨倾盆而下,这宫里,终于是要变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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