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是自命非凡的人,越喜欢拐弯抹角的说话。他们觉得这样显得更有深度,让人琢磨不透。
徐光启口中的所学颇杂,岂止是涉猎广泛,简直就骇人,糟糕的是,朱翊钧被他骇到了。
朱翊钧跟着徐光启进了屋子,屋子收拾的很整洁,徐光启走到窗边将窗户推开一半,顿时屋内亮堂了许多,斑驳的光影落在书桌上。房内的藏书甚多,徐光启的学识广泛,天文历法、水利工程、农政数学每本都有被悉心钻研的痕迹,《甘薯疏》、《泰西水法》屯、盐诸策,几乎都有涉及。
农政上不时一两句的决策,略有新颖让人眼前一亮,徐光启在一旁看着书,也不介意朱翊钧随意翻看,大部分时候都是沉默的,偶尔一两句的提问,他虽未抬头,也会耐心作答。
最后朱翊钧叹了叹气,转身道:“徐兄博学多才,没想到连外文都有涉猎。”
徐光启的理想是远大的,在阅读上就有些荤素不忌,朱翊钧手上愕然是一本拉丁版的几何原理,手绘粗糙的直角钝角,熟悉的让他知道这恐怕是西方数学原理。
“我曾结识过一名传教士,学了些拉丁文,这本书便是他赠予我的。”徐光启轻描淡写的说道,顿了顿,紧接感慨道:“吾阅闭,自觉此书为益,能令学理者祛其浮气,学事者资其定法。以为举世无一人不当学。”
讶色划过眼底,朱翊钧心中一动,随即便明白了,看了徐光启一眼,他眼神凝聚坚定,细细摩擦着书面,抚摸着此书。
这本书是与当代数学的叙述方法相去甚远,却有严密逻辑体系和深远的科学实验,是近代科学产生和发展的重要前提,等徐光启完全弄懂里面的内容时,已经被它的基本理论和逻辑推理深深折服,认定这是跨时代的巨作,凭大明目前的知识已经比不上了。
于是他去找赠书给自己的传教士,希望他能与自己一同将此书译成中文,没想到却遭到拒绝。
因为书里的许多数学专业名词在中文里都没有相应的现成词汇,所以要译得准确、流畅而又通俗易懂,是很不容易的。
朱翊钧明白他的意思,不过显然他对徐光启本人更有兴趣,哪怕自大了点,夸下海口也觉是慧眼独具,没有正面回答他,顺势说道:“那还真是本好书了。”
徐光启自信这本书能征服朱翊钧,显然对朱翊钧抱有极大的期望,不然也不会特地将人引进来,把那本拉丁书摆在最显眼的地方,等着人去拿。他却没想过,敢言天下学子必读之书,若是对方完全看不懂,自己又不是德高望重之辈,怎会让人信服。这种不靠谱的毛遂自荐,也幸亏遇到了朱翊钧和为他高才而心明眼亮的人。
徐光启对他的反应没多大在意,却还在意料之中,开始同朱翊钧攀谈,话题列及广泛,往往天马行空,谈古论今,但他总是有意无意的扯到这本书上,朱翊钧在心底又默默的评价,徐子先虽自大一点,执着一点,万事不精,但真是无一事不会。
农政农事,经史百家,天文历法,水利工程,音律,兵器兵法,会计理财,建筑工程,机械制造,舆地测量,医药,制钟漏计时器。
“……”
文宜得气之先,造理之极,方足炳辉千古。
便以天下为己任,为文钩深抉奇,意义自畅。
过了半个时辰,朱翊钧终于按耐不住,无意问道:“徐兄可有想过入朝为官?”
徐光启想了想,摇头。
朱翊钧闻言脸色动了动,徐光启倒也坦荡,不待他问便说道:“说来惭愧,我曾多次参加科举考试,却屡试不中,累及今日也只占了秀才功名,学艺不精,今年秋闱我已决心不参加了,准备停罢几年,辗转苦读,来日再论造福百姓。”
徐光启声音低沉,带着浓浓的自信。
他学识广泛,兴趣颇杂,心神分散自然是情理之中,至于科举考试……他早有想法。
朱翊钧听罢,一时语塞了,倒不知道如何说下去。
“如今朝廷真是用人之际,也需要些有真才学的士子入朝为官,徐兄入仕,必有一番建树。”
徐光启不动声色,直道:“我心有所系,再无旁骛了。几月前就已寻得一名传教士,邀与一同翻译书册,若非救了兄台,几日前便要启程前往凤阳,修研译稿,利师傅是难得精通中文的外国人,能得他教授,译书之事必将水到渠成。”
徐光启的声音显出一种冷静和辗转后的沉淀,眼神中凝聚坚定,已经做好了长期抗战,下足功夫,呕心沥血的完成这部光辉著作。
这光辉将在此后的一百年里,成为天下学子必读之书,只希望那时候不会太晚。
朱翊钧心底无奈地叹口气,就怕做足了爱才求贤之心,徐光启也不会轻易改变主意。
徐光启是个能人,方才的言辞中难免带了招揽之意,他言之凿凿,却也婉拒了朱翊钧的邀请。朱翊钧有些遗憾,也欣赏徐光启光明磊落,尚未入仕便知脚踏实地,功名一事,不可投机取巧。
想到这朱翊钧勾了勾唇,这徐光启真是越看越顺眼。
半晌之后,朱翊钧走动翻看,目光随意四处掠过,落在某一处时,却是微怔了。
刚刚徐光启身子挡着,这时朱翊钧才看到桌案后的墙上挂着一幅字,字体方劲古拙雄浑饱满,许是下笔之人过于自制,遒劲之力点化间,集多家之长却未创自我之心。
朱翊钧随口问道:“那是谁提的字,笔势奔腾而苍劲,收尾精炼,也有一番风骨。”
不矜不伐。
赠字之人十分了解徐光启,自夸自大,于他有改掉性格缺点的期望。
铁线粗旷的点墨大字下落款人是,商丘龙江。
沈鲤的字。
徐光启侧过了头,放下了手中的书,嘴角浮起笑意,说道:“是家师题的字。”
“商丘……”朱翊钧轻声念道,微眯起了眼。
朱翊钧眼皮一跳,目光直视着徐光启,一时竟有些摸不透他的心思,他也坦然的垂下眼帘,自负执拗的另一面,原来那双眼中也会有谦虚的神色。
朱翊钧嗤道:“你以往见过我?”
他声音淡淡,却笃定的问道。徐光启听懂了他的言外之意,有些话,不用明说,也能明白。
“是。”
徐光启老实回答,朱翊钧脸色动了动,他想过很多种可能,却实在猜不透,现在心里生出的疑虑一时也说得清楚了,朱翊钧和沈鲤有师徒关系,年幼时是何等的亲近,若是沈鲤的弟子,就绝对不会与其他混为一谈的。
朱翊钧一改刚才的热络,微微皱眉,却惬意的坐到了椅子上,冲着墙上的题字微抬了抬下颚,缓缓道:“我有些忘了,原来你是沈鲤的弟子,我与他私交不错,不过若他提过,我一定有印象。”言外之意,沈鲤没有提过,他也不认识徐光启,更别说见过。
徐光启眼底浮起了笑意,道:“在下幼时便拜阁老为师,却从未去过京城,阁老偶归乡时才得教授,想来是老师对我不甚满意才未对人提过。不过能拜得一番大儒为师,当年还多亏了您。”
朱翊钧这一听却是分外诧异,满眼怀疑的看着他,道:“你倒是说说。”
既然说到这了,徐光启也不打算隐瞒了:“您还记得闹龙街吗?”
他这么一提醒,朱翊钧还有些印象,他虽然已经隐隐想到徐光启的身份,但真正听他说起还是很惊讶,没想到当年随意结识的少年,聪敏好学,虽然还未金榜题名,却也是一方才子,锦片前程。
就像春天的松树林依然郁郁苍苍。而现在的他,能看到是映山红开遍一片山丘。
“没想到你拜了沈鲤为师。”朱翊钧笑了笑,他现在的心境与刚才之间真的是天差地别了。
徐光启沏了壶茶,奉过茶后,目光移到窗外,感叹道:“我之大幸。”
朱翊钧接过,视线也跟了过去,入眼的是一片蓝天碧草,灿黄夺目的油菜花田,心中一动,笑道:“徐子先,你胆子当真够大的。”
“草民家道破败,便在此地教书落居,太湖一带水匪横行,救得陛下时已经热感交加,昏迷不醒,草民担心陛下行踪暴露,便没有贸然寻医,草民虽博览群书,一手医术尚佳,但对陛下诊治,还是心中惶恐,委实两难,有所期满望皇上恕罪。”徐光启深深一鞠,说的颇为无奈,而他这么说便算准了朱翊钧不会心中不满,拿他怎么办了。
虽说徐光启确实认出了朱翊钧,但他已经不是当年的商贩之子,自从家道中落后,生活条件就简单了,也不会傻到挑这个节骨眼上去寻大夫,有可能暴露朱翊钧的行踪。
所以很显然,他也并不想出仕,拒绝皇帝被迁怒一点也不稀奇,他不会自惹麻烦。
但他早晚都会入朝为官,若是到时沈鲤提起这么一段因缘,他却忘了,你让皇帝怎么想?有些事情,皇帝可以不记得但他却不能,这是对上位者的重视,不然到时能讨得到好果子吃吗?
果然这些话,朱翊钧心里清楚的很,他道:“沈鲤谨慎了一世,没想到晚年竟收了个气高胆大的弟子,你惶恐是怕治不好朕,惹祸上身?”
徐光启笑了笑,一振衣袖道:“不,怕陛下看不上草民。”言及自己的才华,语气中颇为骄傲,想来佩服他诸如此类的人还不少。
朱翊钧闻言嘴角抽了抽。
作者有话要说: 人间或一引先生独得之言,则皆令人拍案叫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