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东城根是个闹中取静的地方。它在毛家湾的南边,抽屉胡同的东边,神路街的再东边,盔甲厂的北边,再北边是马匹厂。西边是梅竹大院,再西边是胡同大院。它比之棋盘厂,逊色许多,比之商业街更是不如。但这里却有一个地方,在京城名气极大,哪怕全国也闻名遐迩。
那里有个窑子街,苏州胡同。
“你是个天生后生,曾占风流性。
无情有情,只看你笑脸儿来相问。
我也心里聪明,脸儿假狠,口儿里装做硬。
待要应承,这羞惭怎应他那一声。
我见了他假惺惺,别了他常挂心。
我看这些花阴月影,凄凄冷冷,照他孤另,照奴孤另。
……”
明朝戏曲小说空前繁华,作家才子高度活跃。京城最有名的大戏院就开在苏州胡同的对街上。大戏园子里唱的是昆曲,这阵子吵的正红的《玉簪记》。
第十六出《寄弄》,京城才开第一场。园内高朋满座,台上一个生一个旦,一男一女,咿咿呀呀的唱着爱情故事。扮演陈妙常的角,实在有些颜色,举手投足间风情万种,一双眸子波光流媚,极是勾人。
包厢雅座上,一人坐若后园,一派风流,颜色非常,真是引人侧目。
这不是花玉楼是谁。
戏台上演的□迭起,还是有不少人把眼光投了过去,那男子眉目精致到秾艳的面容。
朱翊钧不客气斟茶便喝,苦恼的伸出两指,触于眉心。早上挤了点时间出宫逛逛,没想到就被花玉楼拐到戏园子来了。
听了一会,就头昏脑涨不感兴趣的移开目光。周围一圈火热的戏迷,连梁永侍卫都专心听戏,朱翊钧无语了一瞬。
这个戏园子在前门外的大栅栏就是闹市口。
小孩,小姐,妇人,小贩,男人,女人,胡人,武林人,甚至是外国人。帝都繁华,可见一斑。
沿窗望去,便见对面街道,虽天色未暗,青楼楚馆却已是人进人出。
苏州胡同是条窑子街,整条街上都是妓院,三十多家别无他店。
女人,一个正被男人揉着的女人。
一个容貌艳丽,貌美如花的女人。
那男子似乎感觉到有人注视,抬头看来,看到了朱翊钧,失了下神,随即便勾唇送了个轻佻地笑脸。
一身绛紫色衣衫,年纪不过二十,剑眉飞鬓,明眸俊颜,黑白分明的眼睛明明亮亮,却是风流倜傥,潇洒恣意。
朱翊钧神色一怔,嘴角隐约噙着笑意,遥遥而望,不稍片刻就转开视线。
花玉楼最先回神,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发现什么也没有。
“您不喜欢?高大师新作,平日不是最喜欢看坊间小说杂文么?”
朱翊钧不语作答,顺眼看去,道:“你拢拢这戏班子,送到宫里去,娘娘必定大大有赏。”
花玉楼被刺,浑不在意身心舒爽,倒了杯茶,诚恳答道:“那是冯公公的事,这份功劳咱可抢不得。”
又笑道:“这个旦角虽然年纪大了点,却也别有风情,好看的紧,在座的怕是没人不知她的名。”
朱翊钧觑了他一眼,嘲道:“北大营正巧缺个小旗,我看你也合适的紧,闲得慌明日就去罢。”
明朝中后期军事力量主要依靠边防军和地方实力派将领的专属部队,京军力量削弱许多,前年京城三大营扩招,神机营武器革新,京军五层兵力使用火器。
戏才唱到一半就散场走人了,梁永还在纠结陈妙常啥时候同陆生表明心意,朱翊钧已经快走到园子口了。
带着一队人,在街上东走走西看看,转手便买了胭脂水粉,一份精致淡雅的首饰,看着满目琳琅的金银珠宝宝石首饰,很心动,朱翊钧再次深深遗憾怎么不是女人,可惜了。
每件首饰都过了个便,在花玉楼推荐下,才百般抉择的挑个件宝蓝吐翠的手串给寿阳,永宁年纪小,挑了个华美的金锁项链,一面镶嵌着各式的宝石,贵气大方,一面刻着“平安喜乐”四个字,精致小巧。
最后,朱翊钧难挡诱惑,自己挑了个样式别致的金冠,别的用不到,这个算是心里安慰罢。
临近新年,街上人多杂乱,朱翊钧买好了东西准备回宫,没想到会遇到这么一出。
朱翊钧又看到那个旦角了,却是在沿沟巷。
“别他妈的不识抬举,身上一股狐臊味儿,当我不知道你是从隔壁胡同出来的么?”
不远见一身着墨绿锦服,腰悬金牌,绣春刀的男子从巷口拖着名女子出来,周围还跟着年岁差不多的公子哥,俱都玩味看好戏的旁观。
他们这一番扰攘动作极大,一听是苏州胡同出来的姑娘,周围看热闹的顿时围了一圈,眼神隐晦的看着那女子。朱翊钧遥遥站在一边,一眼就让出来那恶霸欺女的竟然是慈圣太后的弟弟,当初国舅爷。而周围跟着的显然都是朝中显贵勋戚子弟。
梁永早认出李高,一见情况不对,朱翊钧脸色更是难看,想让侍卫上前喝止,却被朱翊钧阻止,他今天倒要看看李高要怎么把人给抢回去。
那旦角二十出头,称得上是国色天香,样貌极佳。她一副视死如归的模样,对着李高就是又撕又咬,可劲的想逃开。李高力气极大,拖着人就往街上走,被折腾烦了反手就是一巴掌,扇在了俏白的脸上,恶狠狠的道:“臭□,上回才在怡红楼见过,这会装什么清高。”
那旦角闻言脸色煞白。
“恼了我,把你关进北镇抚司里去,那里头可都是我的兄弟,知道我是谁吗?我可是……”
这会儿,不待朱翊钧开口,花玉楼已经笑道:“李千户在干嘛,真是好兴致。”李高转头一见是花玉楼神色一愣,又浑不在意肆无忌惮的笑答:“我道是谁,原来是花侍……”
话未说完便看到站在一旁比之花玉楼矮上一些的朱翊钧,此刻艳阳高照,他恰巧站在后边,一张脸毫无瑕疵,犹如明珠美玉,漆黑的桃目含情冷凛,冷凝寒彻,在高阳下光彩离合。
李高失神一会,脸色唰白,身子一抖,他身后的人也有一半看呆了,却都不知来着何人,看一眼朱翊钧骨头都酥了一半,哪还顾得上计较,梁永见了不屑地冷哼一声。
黔国公家的公子,英国公家的公子,安国公家的公子,还有宁安长公主的儿子。
李承恩是宗室子弟,算是朱翊钧的表哥,常去宫里请安,是见过皇帝几次的。
他最先回神,身子一颤就往后躲。他虽为宗室子弟,但宁安公主并不受宠,比之他人更是不如。
李高耸着脑袋,嘴里像含了颗大枣,颤声道:“皇…皇…”
朱翊钧一皱眉头,梁永伶俐的把人挡在了一边,朱翊钧伸手把那旦角扶起,苏玉娘朝他道谢,抬头一见他的样貌身子一抖。
朱翊钧察觉,疑道:“你见过我?”
苏玉娘凄婉一笑,道:“公子这般金贵的人,奴家不知。”
朱翊钧摇摇头,感叹道:“皇朝中尔虞我诈,衙门内金戈铁马。我曾听先生提过你。”
这话一出,一旁的花玉楼神色一诧,侧头端详。没想到当年色艺双佳,才情双绝的京南苏玉娘竟然会流落风尘。
她是高拱的红颜知己,用情至深,张居正更是多次题诗赞她色艺双绝,才情无双。
苏玉娘猛地一怔,脑子里浮现出当年在京南驿站唱《木兰歌》的场景,顿时脸色涨红,颤道:“你,你是……”
少顷,等到退出了众人的视线,朱翊钧站住,侧着身子看着李高,似笑非笑道:“这事,大舅平日没少干罢。”
李高被他这么一嘲,吓得两腿发软,若不是有梁永在后边顶着,就给跪下了。
“皇,皇上……”李高脸色白煞煞的,勾头看着地下的砖缝儿。
朱翊钧笑道:“别,喊我外甥就成,平日怕没少唤罢,好煊赫的第一国戚啊。”
李高哆哆嗦嗦不敢言语,他在外头人五人六喝鹰逐犬,但比之不苟言笑的慈圣太后,他更害怕这个笑里藏刀,帝威十足的皇帝外甥。
朱翊钧忽然蹙眉,喝声道:“辰时储济仓就大开,你怎么还在这,北镇抚司什么时候这么清闲,朱希孝让你办的什么差。”
“我去,我去……”
李高被朱翊钧这一串的问话,舌头又不灵便了,含含糊糊的说不清,半天没说成一句。
朱翊钧见他这样,眉头一蹙,和声道:“大舅你这样怎么行,母后最不喜的便是有人打着她的旗号在外面逞凶斗狠,现在这时候你怎么还干这混账事。”
李高脸色白煞煞的还没缓过神,想到慈圣太后怒形于色的一顿臭骂,惶恐不安的看着他。
朱翊钧正色道:“北镇抚司的事你也知道,如今科举将至,天下士子云集,这送年贡的藩王府也到了,你这闹得不是打咱们皇家的脸么,若是张先生知道了,娘娘也保不了你了,大舅。”
李高是个听不出话的人,刚才还兀自不知自己哪儿错了。这回脸色顿时面露土色,知道自己犯了大忌晖了。
“皇上,我错了。今天是英国公的儿子一直邀我才出来的,皇上,你要相信我,这事别让你母后知道,我再也不敢了。”
朱翊钧心头冷笑,嘴角含笑道:“好了大舅,这事就到这。你以后干事掂量掂量,别老让母后操心。曾听武清伯说你精明能干,刚好粮秣官还空着,大舅过两天就去补上罢。”
李高一听心里埋怨朱翊钧不近人情,面上哪敢说不,连忙答应。他原本是锦衣卫千户,被人供着奉着,粮秣官是什么差事,发粮食的。这是把他降级了,北镇抚司副千户。
与李高分开,一路再往皇宫走去。朱翊钧若有所思,吩咐花玉楼道:“你让朱希孝找人看着李高,别又捅出什么篓子。”
花玉楼落后他一步,眼角含笑,他的政治眼光相当出色,道:“皇上放心,国舅爷是最合适的粮秣官。”
朱翊钧一笑置之,淡粉的花瓣般地嘴唇微微含笑。要给不讲理的人说道理,就要找个更蛮不讲理的人。
*
建极殿后的云台是一处小殿,与乾清宫只隔了一道乾清门。
云台上,朱翊钧坐在御座上,张居正和冯保打横坐在两侧,卷帘后空空无人,慈圣太后今日还是没来。
朝夕如流光阴荏苒,每日都要这般议政,论折,看邸报,今日依旧。
冯保托着腔又念完一篇邸报,看了眼朱翊钧,才清清喉咙笑道:“奴才离了乾清宫,就见李老太爷风风火火的来找慈圣娘娘,才知道皇上您把李千户给贬了,这粮秣官可是个苦差事。”出口的话看似随意,却是若有所指。
东厂和锦衣卫是明朝两个特殊的组织。监察百官,武清伯不过是个由头,任何风吹草动又怎么瞒得过冯保的眼。
这话一出,朱翊钧瞥了眼冯保,对着张居正峻声道:“如今江西事了,胡椒苏木的事,元辅可有章程。”
折俸的事,张居正不知道在心里头琢磨多少次了。他把朝廷大政官场利弊的事说给朱翊钧听,可惜沟通不了。与其各持主见,倒不如各退一步。张居正捋捋长须,转向冯保说道:“明天是什么日子。”
冯保不知张居正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脱口说道:“一月二十。”
“既然如此从本月开始的折色银,全部改成实物折俸。”
每月的二十号就是发俸禄的日子。
朱翊钧闻言点头同意,蹙眉又道:“勋戚权贵全折,京官半成。”
张居正伸手摩挲这额头,冷静思考答道:“这件事执行起来恐有阻力,想找岔子的人多得是,半成也好。有对比官员的不满多会少些。”
冯保在一旁听二人谈完胡椒苏木折俸的事,脑子里闪过李高黝黑油滑的模样。他们像是忘了般避口不提,转手就封了武清伯一家的嘴。
以武清伯那苍蝇虽小也是肉,掉到钱眼里翻跟头的性子,还不知会怎么闹,慈圣太后怕不会这么简单了事,而若是折了俸禄,那……
“大伴。”
“大伴,快去拟旨。”
冯保心中各种担心复杂,千思万虑,朱翊钧唤了两声才回神。连忙朝朱翊钧一拱,歉意道:“皇上,老奴走神了。”
朱翊钧摆手,说道:“无事,下旨去罢。”
张居正坐在一侧,他喜欢观察别人,此刻就一直在观察着皇帝和冯保的表情。这会儿冯保起身拟旨,对上了张居正的眼,眼神不亢但锐利深邃,神之又神恍惚一眼能把人看透。
冯保神情一怔,半晌才扯了个笑眯眯的脸。转身去了一旁的小案边去。
刘台抢功骂师,三人闭口不提。
张居正本想故作辞官还乡刺激皇帝,他在重建明国上兢兢业业,呕心沥血,如今帝国蒸蒸日上,皇上也已长大,开达明事,政务上张弛有度,但现在终究还是离不了他。张居正两朝不如意,如今官至极品,摄政更是问心无愧,宦海沉浮数十年,所做不过国富民强尔,纵是他日身死又何妨。
不过他后又觉得没必要,他连死都不怕还会在乎这点面子。这些言官有的是办法搞死他们。
文官集团是个隐患,大批言官成群结党,抱成团。偏偏明朝不轻易杀言官,罚又罚不怕,打又觉得光荣,没看正德皇帝都斗输了吗?
朱翊钧一心想张居正和言官对上,哪还会帮忙和稀泥,没添油加醋就不错了。
翌日晌午,内宫中旨。
辽东御史,抢功近利,逾权夺职,大逆不道,打入天牢。
作者有话要说: 改了,多谢小唐的地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