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出这片田野,便有好多一条羊肠小道,四通八达的。小路周围密密麻麻的全是说不出名字的花草,有些都有膝盖那么高了,蝴蝶蜻蜓到处飞,眼看着接近了,伸出手要去捉,它却又忽的飞走了,飞得远远的。太阳灼得人口渴,我们好不容易才走出那片田野。
还好现在不是春天,不然田埂和道路都坑坑洼洼的更不好走。我平衡感很差,这主要来自于我的恐高症,总觉得自己会摔下去。
天色还没完全暗下来,那些平房啊,瓦房啊,背后烟囱黑咕隆咚的洞里都开始冒起烟。我在城乡结合的地区,却从未见过这样的景象,因为那里的厨房几乎都不用柴火了的,而是用煤气和电。我有些犹豫,该不会这里还落后到没通电吧。不过田埂上路上远远近近的电线杆打消了我的疑虑。
我们沿着最近的一条条小路一直走,顺着那条路拐了几个弯,一直到天色暗了几分,才到了目的地。我们也见识了不少“新鲜”的事物:猪,牛,七星瓢虫……
刘千古指的那个屋子并非我想的那种有一个大院子,是那种南方很常见的土楼,这里的土楼都是这个格式,一个人家里总共有三栋土楼,一栋主楼两栋副楼。主楼总共可以分为两层,但是看起来只有一层,因为第二层不住人,也没有楼梯上去,一般是放东西的,下面有个开口。人要取或者放的时候就取个梯子搭在开口处爬上去。
主楼的第一层一般有一个厅堂和四个房间,整体呈“凹”字形,不过,是倒“凹”。主楼左右两边各一个副楼。左边的副楼分三个房间,两个是养猪的,一个是茅坑。右边的副楼也有三个房间,一个是厨房,一个是洗澡的,还有一个是养鸡的。一般来说,还会有个水池,当然不是露天的那种,上面修了个打水的东西,不知道普通话怎么叫,打水时把上面的棍子压下抬上,水就会出来。
当然,这只是我看到的,这里的屋子格式上大概就是这样,也有些是不一样的,而有一些的作用不一样而已。不过,农村里的土屋的主楼都是这个格式,一个厅堂四个房间,两边两个房间突出来一米左右。主楼一般修得比副楼高半米左右。好像听谁说过,这种地方农忙的时候,收下来的东西都放在指定的地方去晒,木薯拿进山里,谷子花生什么的,拿到大队附近的坪上晒。
这里处处是田和山,我们走的时候特意绕开了那几个警察。我觉得他们不一定注意到我们,这种地方不像市里那么混乱复杂,他们守的也很松懈。我们走过去的时候,那土楼旁边只有个上了年纪的伯伯捧着一碗饭,背靠着一只竹凳坐在厨房门口吃,旁边一只同样上了年纪的大黑狗也在吃着它破碗里的饭,吃的扒拉扒拉响。这里的屋子还用了红砖堆成墙半围起来,上面种植着一盘盘的仙人掌。那种东西我知道,农家人种来不是用来看的,有时候得甲状腺炎了,用来敷在患处的效果很好。这里的鸡一点管束都没有,在主屋周围乱跑,有些甚至跑到人家地里面去。这一切对于我们来说都十分新鲜。
似乎是听见了陌生人的脚步声,大黑狗抬起头来对这边警惕地叫了两声。老伯伯也抬起了头,但是眼睛里一点警惕都没有。
我停下脚步。我自幼怕狗,这是辛姨说的,因为小时候经常被狗咬。直到失忆之后,虽然以前被狗咬的经历都忘掉了,可是对狗的恐惧还是深深根植在心里,见状立即不敢向前了。
其实我何尝不知道狗是人类最好的朋友,可以看家,不会见利忘义,只要认定了主人就会很忠诚。但狗的好归狗的好,我的害怕归我的害怕,就像一个好人,不可能让全天下所有好人都喜欢他,虽然大家都是好人。不过其实我还是蛮喜欢狗的,然而喜欢不代表不害怕……
刘千古的搭讪能力最好,立即就换了一副笑,整理一下衣领,踏着方步走过去,操着流利的普通话问到:“阿伯(此处刘千古念bǎi,以显得更亲切),食夜(吃晚饭)呢?今儿个的什么菜色呀?”
一般很多地方都有自己的方言,但是有些地方的方言在发展的过程中逐渐被后人遗忘,只有一些老一辈的人会说。我不知道南宁地方的方言跟我们那边有多大差别,以我在桂林的情况来看,几乎每一个县,甚至有些村落都有自己的方言,大抵有些相同,又有些不同,能够听懂,只是讲的快了便难以辨清。不过这一点似乎用不着我担心,农民伯伯显然是会听普通话的,我也相信刘千古的交际能力。刘千古一开口就用了他的家乡话,我猜语种和阿伯说的话差不了多少,毕竟隔的也没多远。而且我知道,在一些说土话的地方,说一些土话更加能赢得当地人的好感。
果然,阿伯抬起头笑了笑,满脸皱纹像刀刻出来的似的,让我不由得想起那副名为《父亲》的油画。那幅油画里的父亲,正捧着碗坐在稻田里。我
“小猴(伙)仔(子),爱地(外地)来的?”老伯也笑着打招呼,他的一口普通话很是不正宗,脸上还是那种老实的笑,我发现他说话中带着客家人的口音。
在南宁以及它周围这些城市里客家人并不少见,但和汉族杂居大多数被汉化了,不过当地汉族人也过他们的节日。我所知道的客家人最多的地方,就是玉林市的博白县。我高中时正在玉林一个学校读书,虽然我的记忆只有那里的最后一年,还是记得一些。班里面有对姐妹就是博白人,说起话来大多数听不懂。也由于听她们讲过客家话,我才能听出老伯的口音。
也不知道老伯是因为什么原因住在这里,村子里的楼完全不是客家建筑,学过高中地理的人都知道客家建筑的模样。
那边刘千古和老伯不知道扯了些什么,老伯眉飞色舞,哈哈大笑,一个劲地说话。看起来势头不错,留我们停停脚应该没问题。旁边几个人也走上前和老伯搭讪。不同于我们对农村人沉默的印象,老伯十分健谈,谈了几句就哈哈的笑,笑得十分爽朗,不像是一个穷苦农民,倒像武侠小说里面描写的那种老侠士。说不定老伯年轻时候,也有那么一段传奇。
我从他那不正宗的普通话中听到他年轻时当兵的事情,聊得那叫一个热火朝天,好像他又回到了当年的战场,意气风发。看来是刘千古很适时地夸了他几句。我忽然觉得这老伯很眼熟。
一种很莫名其妙的眼熟,很眼熟,但是没有见过,从没见过。可是我的心告诉我我认识他。
这是什么概念?我一向在桂林玉林两个城市之间辗转,但很少到过南宁,更别说这种乡下地方,我是连听都没听说过。而且老伯显然也不认识我。
最后刘千古凭着他那舌头,愣是把老伯给说服了,还说的人家乐呵呵的,直说:“好猴仔啊,都系好猴仔,读虚(读书)多了擦去(出去)有本事!”
刘千古忙笑道:“哪有哪有!看您的年纪,您儿子女儿也都上大学了吧?”
“嘿!鹅(我)女去年哈(夏)刚毕业,人嘎(家)讲是去什么西大勒。周围的人都跟我说,你个宝贝妮子,给你长面子嘞。可是俺老汉,哪里知道啥西大哟,就知道它一年要的钱都贵死,还好俺娃子争气,会自己挣钱。”
我们几个面面相觑,广西大学诶……好厉害……那可是一本啊,然而吾等只能在二本中挣扎。
“那您女儿现在该找了个好工作了吧?”刘千古又问。
“阔(可)不是,”老伯笑的更欢了,“她讲鞋(学)诺过(那个)刻骨(考古)……嗯,刻骨,老光荣咧,跟俺当年当兵一样,给国家干佛(干活)。”
考古?不会这么巧吧?我心里想着,自从伊叔说了哥哥的那件事之后,我对考古这两个字就很敏感。
“你肯肯(看看),俺还有照片呢,跟她朋友一机(一起)拍的。”说着从口袋里拿出了一张照片,一脸自豪。看起来,老伯经常把照片带在身上。
我们在旁边看着好奇,忙都挤过去看。
“诶?这不是唐家宝还有文空吗?”刘千古指着照片上几个人中的两个人,惊叫道。“我只知道他们是一个考古队的,没想到居然这么巧?!天,这张照片是好几年前的吧。我听说他们早散了,这个背景,好像还是在巫山拍的?”
“你眼睛有这么厉害?我怎么没看出来?”赵停妆立即提出质疑。
刘千古一摆手,“嘿,还真去过,你不知道吗?前几年……”话没说完他脸色忽然一变,噤了声,不再说话。
几个听他说话的人脸色也忽然一变,气氛忽然有些怪异。
我一看就知道有问题。哥哥他们也去过巫山,那绝不是毫无目的的,而刘千古肯定也去过,而且在那里发生了些难忘的事,这件事情他们都知道,而且绝对不能说。直觉告诉我,关于哥哥的事情,他们还隐瞒了很多。我可以肯定,刘千古那次去巫山,也跟我哥哥有关,甚至,他就是冲着我哥哥去的。哥哥果然陷得很深啊……而这其中的渊源,自然也不会太浅。
我正在心里猜测,刘千古就拍了拍自己脑袋:“嗨!前几年开春的时候我去那边旅游,兴趣一上头来跑去划船,他娘的一不小心整个人连着船掉进了水里,差点冻成了驴,哪能不记得呢!”
“那还真是够印象深刻的。”赵停妆讪笑。
“啊哟,我哥哥他也在啊。”陈懓指了指照片上的一个人惊讶道,“太巧了吧”。
“靠,不能这样吧?!我哥也是。”莫已也挤过来,指着另一个人说。
好巧!
世界上还能不能有更巧的事情!我挤过去看,也在相片上看见一张与我十分相似的脸,不是一般的相似,而是十分的相似,简直是男版的我。
“里(你)们还识这照片里的人?”老伯奇怪道,然后看到了我(好吧我存在感略低),“哦哟,姑凉仔,俺咋感觉见过你勒。”
“是啊,你们看,照片上这个人跟白堇好像!简直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刘千古惊叹,“我们记得你资料里没有去过巫山的部分吧?难道我们接到的资料是假的?”
“不是,这里面……应该是我哥。”
……好吧,我无语了,世界上真有这么巧的事情。
不得不说,我跟我哥哥长得实在是太像了,明眼人一眼就看得出来。我的哥哥体格偏瘦弱,脸上的线条也比一般男生要柔软,穿着的衣服颇为不合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里面那个人是剪短了头发踩了双内增高换了件衣服的我呢。所以刘千古才会以为那个是我。
我不禁有些怀疑,哥哥真的比我大?怎么看着,我们有点像龙凤胎?不然哪能那么像呢?
几个人又聊了一番,扯来扯去天也黑下来了。
当晚我们就在老伯家住了下来,这老伯和我们也算认识了,心肠特别好,叫我们几个女生去他女儿的房间里住,又给刘千古他们扫出了一间屋子。老伯是一个人住,我在上面说过这种屋子的结构。老伯的房间是在厅堂右边的第一个房间,他女儿的房间在他隔壁,厅堂左边的两个房间都是放杂物的,一个常年放着些谷物,因为这种屋子里面多老鼠,里面也摆有床铺,老伯有时会在里面睡,正好我们队伍里面有两个男生,只得委屈他们去老鼠共度良宵了。那种地方总不能让女生去睡。
不过老伯家里看起来并不是很富裕,从他今天吃的那汤拌饭就看的出来,老伯家里没有人,就一群鸡,一条大黑老狗,几只肥母猪。老伯家里的摆设也简单的很,木门土墙,木桌木凳,几样家具,打开门就一览无余。
老伯说你们年轻人哟,不要什么事都想着钱,人老了还要那么钱有什么用?还不如清清闲闲,儿女不愁。老伯我就一辈子窝在这里,图个清静。谈话中我们得知,老伯以前是博白人,年轻的时候因为种种原因到了这里,然后也不懂回家了,干脆在这里定居下来。这里山好水好人也好,老伯也没觉得苦。
但我仍旧觉得老伯眼熟,我真的没见过他吗?还是我失忆前见过他?这一切很难解释。如果我失忆前见过他确实有可能,因为哥哥是考古队里的一员,我和考古队的其他人可能也有某些接触。但为什么我对唐家宝和文空就没有这种熟悉感?
那种熟悉感跟对安常在的熟悉感不同,老伯给我的熟悉感也伴随着一种安全感,而安常在给我的是一种亲切的熟悉感。我觉得老伯应该也跟考古队有很大关联,甚至在这件事情上,老伯所了解的事情可能比我都要多。但是老伯有意隐瞒,我也不好意思问,毕竟也不是很亲近,而且老伯也不像认得我的样子。
老伯还很热情的想给我们煮饭,刘千古连忙拒绝,我们是绝对吃不惯白菜汤拌饭的,而且我们身上还有很多吃的,最主要是压缩饼干。这东西厉害,吃一点进去,喝口水,立即撑了。当然这不是提供能量的最好办法,只是暂时让人不觉得饿而已,倒也挺管用。我们又洗了澡,把房间都收拾了一遍,刘千古他们的房间真是够呛的,一打开门就冲出好几只老鼠,把我们几个女生吓得不轻。刘千古就问老伯为什么不养只猫,老伯就说猫会跟黑狗闹,黑狗不喜欢猫。农村的家猫不像外面的那么温顺,而且一般猫遇到狗都不会安宁。老伯说,这山里面有好多的黄皮子,黄皮子都聪明得很,整天来偷鸡。但是大黑狗在的话,它们就不敢来了。
夜渐深了,蚊子知了吵个不停。夏天炎热,谁也睡不着,再加上老伯这里实在没有风扇,我们便摸了两副扑克牌,干脆在屋子外面打了个地铺,点上蚊香,打起了地主。周围的萤火虫飞来飞去。我实在没见过这种东西,我想其他人也是,但是他们不想碰虫子。
红砖围墙外面不知哪只发情的猫在叫,叫声特别凄厉,实在吵的要命。正好,赵停棺那边,赵停棺、刘千古、赵停妆三人打了几局,赵停妆都输了,正心情不好呢。她听着那声音,越听越烦,火气一上来,干脆狠狠地甩了只鞋子出去。
边上的刘千古还不知死活的调侃了两句,于是悲催了——另一只鞋子啪地甩他脸上,留下一个火红的印子。老伯在一边抽着烟笑,年轻人嘛,莫要急莫要急,别咋么大火气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