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国,利物浦市。
像过去的每一个秋天一样,这个城市又开始了被浓重的工业污染影响的阴天和雾天交替的时节。即使是附近被绿色包围的都铎庄园也不例外。
都铎侯爵已经连续接见了超过五十个说自己有消息的人。可是无一例外的,提到的都是一些捕风追影的消息,毫无价值。他年纪已经不小,不愿意浪费心力来和这些人周旋,直截了当地把这个工作交给了王妈。
小青每天都站在庄园门口,和雷德先生一起看着一批批面带希望的人们走进庄园,然后一脸挫败地离开。
“那些平民不过是奢望着都铎家丰沛的资产。”雷德先生这个时候总是会冷冷地打断小青心里升起的同情和内疚,“你既然是安娜的侄女,就也是都铎家的人。”
小青不止一次对自己姑妈的名字感到好奇,但是却一直不曾得到一个完整的答复。总之在这里,名字只是一个代号,她们可以是任何人,可以被安上任何一个名字。
只要身为主人的都铎侯爵愿意。
此刻她正小心地拿着一个厚厚的信封,不知所措地站在会客室的门口,听着里面的两个声音激烈地争吵。
不,确切的说是都铎侯爵一个人的发怒。
她的姑妈从头到尾都只是语调平平地陈诉着事实,然后进一步激怒这位侯爵大人。
“安娜,告诉我吧!那个孩子现在在哪里!?”都铎侯爵的声音里满是疲惫,完全不似最初看到王妈和小青的时候的期待和激动。
“老爷,我不知道。”王妈镇静地回答。
“你知道的,安娜!你一定知道!”激动地指责着平静的王妈,都铎伯爵几乎就要破口大骂,可是又在对上她死寂的眼神的瞬间松了口。
他骂不出口。
对这个从小就跟在那个女人身边的女佣,他骂不出口。
她看着他们长大,知道他们发生过的每一件事情。她知道眼前的这个男人才是造成如今一切的根源,哪怕赵莫晚似乎已经找到了自己的幸福,她却依旧无法原谅他。
这是卡在心里无法释怀的那根刺,不会随着时间的流逝而散去,反而是每天醒来都会觉得微微发痛,提醒着自己——
不能忘。
不能原谅。
“……我知道你有多恨我。这一切的起因都是我。所以我现在只是想要弥补这一切!你不是说了,那个孩子过得并不好吗?那么,至少让我把都铎家留给她。这些财富这些家产,至少能够让她半生无忧不是吗!?”
“老爷,我想不管她现在是过着怎么样的生活,都不会想要再和都铎这个姓氏有任何牵扯。”
“你果然是见过她的是吧!?告诉我,安娜!她到底是一个怎么样的孩子……?我这些年对她的存在一无所知,我只是想要知道,她到底是什么样的。我,我真的想要见她一面。一次就好。”
小青觉得,那个声音听起来仿佛就要哭出来了,让听着的自己都觉得心酸。
她不知道大小姐和这个奇怪的侯爵大人到底有什么渊源,可是姑妈在提到都铎这个姓氏的时候眼里的恨意却是那么真实而深刻地刻在了自己的脑海里,让她无法去打断这样充斥着紧张感的谈话。
“我想,现在或许也差不多时间了。”王妈突然轻松地笑了出来,“小青,今天的报纸到了吗?”
站在门外的小青一惊,深吸一口气,缓缓推开门,递上手中厚重的信封:
“这是今天早上送到的。”
王妈接过信封,二话不说地拆开厚厚的牛皮纸,取出里面的三份报纸。满篇的法文证明这并不是英国本地的报纸。都铎侯爵也是安静下来,一脸困惑地看着哗啦啦地翻着报纸的王妈。
没有花什么时间,她很快找到了自己需要的几页。扯下三份报纸的头版和其中另一页报纸,推开眼前的茶具和糕点,摊开放在都铎侯爵面前的木桌上:
“这是您想要的答案。”
英国贵族大多都收过法语的教育,虽然在平常不用,但是因为拉丁文在贵族交流中的重要性,法语其实也算得上是大部分贵族共有的能力。
都铎侯爵看着头版上那三张放大的照片,只一眼就怔愣在了原地。
他瞪大了眼睛,目不转睛地盯着照片。
反反复复。
甚至抓起报纸,凑近了看……仿佛是在确认着什么。
然后小青看到那双蓝色的眸子里竟然开始溢出泪水。断了线一般地流下来,弄湿了他的衣衫和手中的报纸。可是都铎侯爵却只是下意识地去擦拭报纸上的泪水,不顾自己被弄得脏兮兮的手掌,反复地擦拭着,却渐渐不由自主地抓着已经不成样子的报纸,埋下头低声啜泣起来。
可怜的样子就像一个痛失家人的普通老人。
让人不禁动容地想要出声安慰。
小青张了张嘴,却又在王妈警告的眼神下闭上了嘴。
是啊,这个都铎侯爵是不能够可怜的。是她们的……仇人。
姑妈要的就是这个瞬间吧,给他无数的希望,又让他硬生生地失望。
真是残忍的方式。
会客室里一片安静,只听到这位年纪已经不轻了的侯爵大人不顾形象地哭泣着,甚至声音越来越大,像个无助的孩子,诉说着他满腔深深的悲伤。
仿佛这些情绪已经累计了太久太久,终于在这个瞬间喷薄而出。
无法抑制地将他一直以来保护自己的堡垒尽数摧毁,露出了内里的残破和荒凉。
“为什么要这么对我,露娜……你就那么恨我吗?恨到连自己的孩子都抛下,一个人那么毫无顾忌地去赴死?她是你的孩子啊。还那么小,什么都不知道的时候就被母亲抛下。你为什么就不能相信我,等我一下呢?……只要三年,我只向你要了三年的时间,你为什么就这么胆小呢!?”反反复复地,都铎侯爵不知道是在喃喃自语还是在说给王妈听,声音闷闷地听不太清楚。只有在“nar”(露娜)这个名字出现的时候,小青感觉到身边的姑妈突然僵硬的身躯,和猛然抓住自己的手……用力的感觉,几乎嵌入她的肉里。
都铎侯爵过了许久才终于平息了下来。小声地抽泣着放下手中皱的不成样子的报纸,拿起那份详细的报道,颤颤巍巍地带上自己的老花镜,认真地看着每一个词。
“……卡佩伯爵?法国的那个卡佩家?为什么……怎么会是那个卡佩家!?这不可能!”
“老爷。”王妈插嘴道,“恕我直言。虽然我只跟那位卡佩伯爵有过一面之缘。可是在我眼里,那真是一位无法挑剔的丈夫人选。他不仅拥有丰富的家产和崇高的地位,更重要的是,他对大小姐……我是说小青的主人,是毫无挑剔的。屈尊来中国陪她,在需要的时候做她坚实的后盾,奋不顾身地前往动乱的中东救她。这些事情,如同报纸上所写,不得不让人动容。”
“一个法国佬!?她的孩子,怎么能够嫁给一个油嘴滑舌的法国佬!?连婚礼的礼服都还穿得是奇奇怪怪的蓝色!连一身纯白的婚纱都不能为她准备吗!?”都铎伯爵继续气恼地说,“什么azur,谁会用这么奇怪的名字!?这个卡佩家的小子是在嘲笑人吗!这简直是胡闹!安娜!你怎么能够把她交给这样的男人!?不仅出身卑微,而且手段狠绝,一点情面都不留。在贵族圈子里谁都知道这个小子想一只魔鬼一样,无心无情!”
王妈拉着小青后退了一步,微微低下腰鞠了一个不太标准的躬,笑意浅浅地说:
“关于这一点,我想老爷并没有什么资格说这位卡佩伯爵。出身卑微与否和待人的态度并没有太大的关系不是吗?即使出身名门,接受了最好的教育,也是会出一些让人失望的人渣的啊。”
这大概是第一次从自己的姑妈口中听到这样重的粗话,让小青愣了一下。回头看向王妈,而说出这番话的女人死死盯着都铎侯爵的目光显然说明了她指的就是眼前的这个男人——
“这就是你一直不肯告诉我的理由吗!?让这些乱七八糟的人来扰乱我的视线,为了让他们顺利地进行婚礼!?”都铎侯爵突然暴戾地猛地拍向桌子,气势汹汹地反问,“难道你以为,一个区区没有权力的法国贵族的婚姻,我就没有办法出手干预了吗!?”
“关于这一点,我想我们尊贵的帝王比您要有更多的发言权。”王妈指着手中报纸的一行字,那上面用法语端正地写着“英国女王表示祝福”的字样。
“顺便一提,那位卡佩伯爵为了避免他的婚姻收到任何不可抗拒的外力的影响,已经在欧盟成员国的每一个国家,为他的新娘和他取得了婚姻的认可。当然包括爱尔兰的契约。虽然只是八十年,不过按照这位魔鬼伯爵的说辞,他和伯爵夫人应该能够活到一百岁就不错了,所以现实一点还是选了个最合适的年份。如果他们活到了契约到期,会再继续花上一块钱取得一份一百年的契约。您瞧,法国人的浪漫有时候也不是不切实际的浮夸的。他们心思细腻,懂得在打动女人心的同事,给予她最大限度上的安全感。这可不是每一个男人都能够做到的事情。”
看着都铎侯爵的脸色越来越难看,王妈的笑容却是渐渐加深。
“可怜的小姐,或许一辈子最想要看到的,就是老爷您此刻这样的神色吧。追悔莫及。对她而言这是多么美好的礼物啊!看着那个负心汉如今凄惨的后半生,她应该也会高兴地跳起来吧。对,就像以前她最爱的那样,在这个庄园的庭院里一个人翩翩起舞,白色的裙摆微微扬起,漂亮得就像个天使……”
都铎侯爵颓然地垂下头,松开报纸,低低地说:
“如果这就是你要的,那么如你所愿,我的确后悔了。我从那天起就没有停止过后悔。不断地不断地提醒着自己,是我的自私和贪欲造成了这样的结果,亲手把她推离了这里。我以为她会这样找到她的幸福的!我真的……那样由衷地期盼着的,比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人都想要看到她释然的幸福!所以知道她结婚的时候,你知道我有多开心吗?那感觉就像喝着最香醇的红酒,让人陶醉,想要沉浸在这份浅浅的晕眩感中,永远不要醒来,不要去面对这个残酷的世界。
我那个时候就告诉自己,德兰,你做了最正确的决定。你瞧,她不是如你所愿,得到真正的幸福了吗?她不是如同那个时候宣称的,找到自己想要的亚洲王子了吗!我笑着品味着香醇的红酒,却只觉得酒的味道变得苦涩,变得仿佛陈年的铁锈一样,难喝得让我想要吐。我于是骂自己,德兰,你就是个小人,看不得别人过得比你好是吗!?你怎么可以这么自私呢?那是你打心底想要她得到幸福的人,你一定要诚心地祝福她才是一个绅士应该做的事情。
可是……我越是这么告诉自己,越是无法忽视心里越来越明显的痛意。那样的隐隐作痛,不太过苦痛,不太过轻松,却一直都在那里。就好像有一颗定时炸弹埋在心里,不断听到倒数计时的声音,告诉我总有一天我会粉身碎骨的。会遭到惩罚和报应的。而现在……报应终于来了不是吗。虽然迟了二十年。但是却是终于来了啊。”
小青忍不住为之动容。
埋藏在心底二十年的愧疚,让这个男人苍老得如此迅速,每一分每一秒都在内心承受着一点点的痛意,重复着……
“小青,不要心软。”王妈突然用中文说,语气依旧没有变化,甚至多了几丝讥讽的意味,“这个男人啊,可是都铎家族最尊贵的继承人。他继承了这个肮脏血脉最完美的外貌,身世,当然也包括那油嘴滑舌最会逗女孩子开心的说辞。当年在英国贵族的舞会里,德兰。都铎是最讨贵族小姐欢心的翩翩贵公子呢!你无法想象他有多么迷人!可是……这样的人,却是让小姐变成这样的魔鬼。哦,我或许不应该用魔鬼这个词呢,毕竟现在魔鬼这个词似乎也不完全是坏事。你瞧,那位卡佩家的小伙子不是就把大小姐照顾得很好吗?和这个男人……完全不同!”
小青咬着唇,不知道应该怎么应对这样的情况。
她是应该乖乖听这个照顾了自己多年的姑妈,还是遵从自己的内心,为这个似乎已经被逼入绝境的男人说一句话……?
她真的不知道。
“安娜,老爷这些年真的过得很不容易。”雷德先生似乎只是恰好这个时候来为侯爵大人送上刚泡好的红茶,说话的同时依旧保持着执事高超的水准,泡着香气四溢的红茶。
但是显然他也是知道这些过往的。对王妈这样对自己主人说话的方式都没有一丝动摇。
“雷德,我们认识的这些年,我从没有想过要和你作对过。你是一位优秀的执事,是我们几乎所有人的榜样。年纪轻轻就坐上了侯爵的执事的位置,从未在工作上出过纰漏,完美得无可挑剔。那个时候我以为,这就是最完美的佣人了。可是不是的。”话锋一转,王妈粗鲁地夺过雷德手上的茶壶,猛地放在了桌上,发出了巨大的响声。
“那么安娜,告诉我,你眼里的完美的执事,是什么样的?可别说是那位卡佩家的小子!他可不配和我相比。”
“我并不曾见过卡佩家的执事。但是我却知道,一个真正的执事,不仅是要摸清楚主人的一言一行,为他铺好路做好准备。也要知道言听计从并不完全是正确的。倘若你今天侍奉的不是一位贵族,而是一个混混,那么你是不是也会是人命如草芥,整天乱杀无辜?”
“一个混混是不配受到执事照顾的。”生硬地回了一句,雷德显然有些不耐烦了。
王妈摊手,夸张地表示自己不愿意再继续这个话题下去了。
小青这个时候突然注意到,自己眼中那个普普通通的中年妇女,似乎在这些天内脱胎换骨,穿着素雅的裸色长裙,看起来就像一个在英国生活多年的上流社会的女人。几乎完全看不出过去的影子了。连说话也是不卑不亢,用词优雅得体。
“你们都给我闭嘴!”都铎侯爵突然呛声道,颤颤巍巍地拄着拐杖站了起来,除了眼眶有些红以外看起来和甚至比平时还精神了几分。
会客室立刻恢复了安静。
所有人都屏气凝神,等待着这个房间里最有发言权的贵族老爷说话。
“安娜,我要见她。我要见那个孩子。”
“您确定吗?要知道她一定不会愿意见到您这个……突然冒出来的伯父的。”
“我要见她。”都铎侯爵笃定地说,“我必须要见到她。”
他只是重复着,仿佛这样就可以坚定自己去见赵莫晚的信心。
“我明白了。”王妈行了一个得体的礼,拉着小青离开了会客室,脸上的笑意多了很多轻松和快意。
就快了,小姐。
让这个男人彻底承受一下你经历过的苦痛。
就要到来了,那个瞬间。
你一定会万分期待的,不是吗?
“小青,去收拾东西。我们要去大小姐那里了。”
“是,姑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