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延太和九年,死在曲玉的胡人尸首被丢去关外。
关外枯树上的黑乌鸦,在枝头嘎嘎呀呀的叫唤,似乎嚷嚷地要让关外所有部落都知道,不久前勾结大延流匪,强占大延边陲小镇的部落,被人尽数杀了。
尸体的事,很快传回了大钺氏王庭。
大王子赫连拔本正与呼伦王饮酒作乐,听闻此事,神情当即变了。
一直在旁陪坐的赫连浑闻声摆手,命歌舞退下,这才起身,恭敬走到人前:“殿下,可要我去看看?”
“不必了。”赫连拔挥手,“私自勾结大延流匪,全部落也不过才三千余人,带着那些老弱妇孺就敢去占大延的城池,不愧是我大钺氏的子民。”
呼伦王饮下一口酒,点头道:“派点人过去把尸骨收敛了。”
赫连浑口中称是,转身就要去找人收敛尸骨,却又被赫连拔叫住。
他回头,赫连拔勾起唇角:“该送信给大延的钉子了。”
除了已死的胡人和流匪,剩下的人都被庆王暂时关押在了曲玉的大牢中。
因胡人中有不少是老弱妇孺,对于她们的审问便简单了不少。只稍稍威胁了几下,便有妇人怀抱着孩子哭着求饶。
有几个年纪较轻的姑娘,是部落首领的妾,受不住威胁,又怕皮肉之苦,哭着就把床笫之间从首领那儿听来的消息,一股脑说了出来。
那流匪头子姓葛,早年是山贼出身,经常带着一帮子弟兄们打家劫舍。前几年西山营剿匪,庆王亲自带人将流窜在曲玉一带的山贼抓的抓,杀的杀。
姓葛的当时带着几个兄弟逃出了曲玉,此后隐姓埋名,一直等着报复。此番和胡人勾结,特地扮作马帮,进城运送货物,而后里应外合,帮着胡人占领了曲玉。
胡人想的是要粮要地,姓葛的要的是痛快杀人,狠狠报复。
因此,在西山营进城前,杀人的事主要由姓葛的一帮兄弟负责。城破后,又撺掇胡人索性屠城报复。
那几个年轻的胡人姑娘说着一口并不流利的官话,七零八落地拼凑出了他们的首领和姓葛的流匪头子勾结的真相,期期艾艾盼着能够留下一条命。
庆王听完刘臣的转述,亲自写了奏折,招来曲玉太守,命其派人将奏折送进燕都。
太守姓许,自出事后,身体暴瘦,如今两颊凹陷,动不动就满身是汗。接过信,许太守忍不住抖了抖,颤声问:“王爷,如今甘刺史满门被杀,这刺史之位空着,该……该如何是好?”
太守与刺史本就相同,但早年先帝还在世时,担心边陲各地因远离燕都,难免官吏,人心涣散,故而特地将太守与刺史共同设立,命其互相监督,以免一人独权,失监察之职。
而甘刺史已死,理当由朝廷选拔官员替补。只是天高路远,许太守又觉得自己有些力不从心,不免求助于庆王。
庆王看着因曲玉一事,显然有些撑不住的许太守,沉吟道:“本王可以命成檀留下暂代刺史一职。”
许太守面上一喜,连连道谢,忙拿着奏折就从书房出去。路上遇上陆庭和楚衡,还笑着给打了招呼。
陆庭得知自己需得留在曲玉暂代刺史,直到新任刺史走马上任,这才能回到归雁城。
他习惯了边陲一代的生活,暂时留在曲玉并无问题,只是楚衡的话,却叫他和庆王都有些意外。
“你不走了?”
庆王抬眼,意外地看着楚衡。
伤愈之后,这个青年便去了出事的几位大夫家里,回来没几日,又联合老大夫在城中开了义诊。所有的药材费用,全部由他自掏腰包,甚至他还帮忙收拾出了一座宅子,请了婆妇专门照顾失去双亲家人的孤儿。
而青年病中陆庭的表现,庆王也都看在眼里。
到此时,庆王忽然觉得,若是再要硬拆了他们,似乎并非是桩好事。
再者,有赵笃清那混账儿子在,陆庭找个男媳妇的事,仔细想想,也不是那么不能接受。
“暂时不回去了。”楚衡摇头,“楚某本就想留在曲玉,帮着多做些事。既然成檀也正好要在此暂代刺史,楚某留着也好做个伴。”
他在庆王面前,倒是从不遮掩自己和陆庭的感情。没说几句话,便侧过头去和陆庭相视一笑。
硬是吃了一口狗粮的庆王哭笑不得:“也好。成檀是武将,不如那些文官一肚子弯弯绕绕,你在他身边,倒也能帮衬帮衬。”
庆王说罢,又叫来刘臣,将他与他手下的那些西山营将士留在了曲玉,命人在小镇几里外的地方安营扎寨,顺带把曲玉的驻兵们都好好操练起来。
这些都安排妥当后,庆王突然又想起了一桩事。
“丘家派人来拿魏德。”
自楚衡伤了魏德之后,那人便屁滚尿流回了归雁城,才养好了一些,立马拖家带口地逃了。
只不过逃了没两日,却在妻妾的陪同下,魏德又被人抬回了庆王府。说是出城没几日,就在邸店里被偷了盘缠,追贼的时候被同伙打伤了腿,这一回是真的只剩一口气吊着了,怎么样也不能叫他死在路上。
“义父要把魏德交出去吗?”陆庭问。
“交不交出去,他都只有死路一条。”
庆王话音才落,有下人匆匆来报,说是庆王府传来消息。说是今早魏德的妻儿出门时忘了替他关上房门,叫野猫跑了进去,打翻了烛台,等庆王府诸人去救火时,人已经救不出来了。
大清早的,天未亮时,野猫进屋,打翻烛台,一切看起来都那么凑巧。
可庆王脸上的神色分明写着“果然”二字,想来一切都在意料之中。
“丘家的人,总是面上做一套,暗地里做另一套。”
庆王起身,随口道,“既然庆王府的厢房烧了,本王也该回去看看,找工匠修好才是。”
如此,倒是真就把曲玉的事交给了陆庭,第二日直接带着身边的人离了曲玉。
而陆庭和楚衡,也在此后很快投入到了曲玉的后续工作当中。
大延太和十年,曲玉的秋,来得比允城更快。不过才入了九月,天就凉了。
楚衡在曲玉一年,如今早已适应了这里。因着天高地远,边陲之地的时间比内地晚了近一个时辰,别处兴许已经天亮,可曲玉这里,入秋后的卯时依旧漆黑一片,直到辰时方才有太阳照亮苍穹。
楚衡一早醒来,天还未亮透,身边的男人难得还睡着。他侧过身,用手指缠绕陆庭披散开的长发,深刻俊美与庆王有几分相像,却能被人直接误以为是胡人的五官,在此刻透着安心和放松。
关外诸国尤以游牧为生的不少,但自大钺氏崛起后,经过这么多年,如今发展下来,大多部落皆归属于大钺氏。
而大钺氏性喜厮杀掠夺,时常侵犯大延边民,不是掠财便是夺人夺地,与西山营大争小战从不停歇。
为了镇守曲玉,以免这里再次遇到太和九年的事情,庆王留下的刘臣和部分西山营将士,时至今日仍在在操练曲玉驻兵。
不论将来会不会出征,沙场上的训练声必然如猛兽一般,地动山摇,隔着十几里方圆也能听得人心头发颤。
陆庭每日起早先去军营操练一个时辰,卯时回刺史府,再和许太守一道忙至晌午,才能喝口茶歇一歇。
楚衡习惯了他的作息,难得碰上一早醒来他还在身边的情况,不由往人身边靠了靠。
楚衡一醒,陆庭也紧跟着醒了过来,将手指插入楚衡的发间,轻轻按摩着:“今日义诊,我陪你一道去。”
曲玉的生活日趋稳定后,楚衡将义诊从接连三四日,改成了十日一回。既为家境贫寒的百姓省去了一笔开支,又避免了打扰城中医馆药铺的生意。
在刘臣都忍不住担心他会掏空腰包的时候,陆庭依旧站在他的身后,得空便会命人过来帮忙维持秩序,或者帮着扛些草药。
若是有空,陆庭更愿意亲自陪着楚衡上街义诊。
曲玉位于大延西北,一入秋,万物凋零,便显得一切萧瑟。城东一排掉光了树叶的枯树底下,早早搭开了一个棚子,边上的药铺一大早就开了门,几个药童满头大汗地指挥着门外起早就等着的百姓排好队伍。
陆续的,有几位上了年纪的大夫带着身后的小徒弟来到了棚子底下。楚衡也在不久后,赶到棚子。
看到他身后跟着的,充当助手的陆刺史,原先一股脑就要涌上来的百姓当即站定,有几个蛮横的也如鹌鹑般老老实实排到了队伍的后头。
楚衡的义诊,并非只有他一人。一道为曲玉百姓诊治的,还有从附近几个小镇过来的大夫。
因着曲玉去年遭遇的变故,时至今日,也不过才恢复元气。
百姓们的生活渐渐步入正规,许太守终于看着胖了回来。所有的一切都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午时匆匆吃过几口胡饼,楚衡和大夫们便又投入到工作当中。陆庭一直在旁搭手,药铺的掌柜搓着手请他进屋喝茶,也只能看到他一摆手亮了一个背影在门口。
入了秋,白日就明显的变短。这样一忙,竟飞快地就到了酉时,太阳半边落下山头。
天,快黑了。
楚衡抬头看了看天色,看完最后一个百姓,正要嘱咐病人家属回去后多喂病人喝干净的热水,就听得一声惊呼,“哗啦”一下,有刀剑脱鞘的声音。
“两位郎君,您行行好,饶了这孩子吧!”
有年长的妇人跪在地上,双手不断搓着,接连磕了几个响头:“这孩子自从去年亲眼看着他爹娘被人砍死之后,就傻了,他不是有意冲撞两位郎君的!”
被剑架住脖子的少年有些混沌,可看着脖子上泛着寒光的剑情不自禁地发抖。妇人心疼极了,想要过去抱住少年,又担心那柄剑就这么往人脖子上割下去,急得快要哭出来。
那执剑的青年护着身后满脸天真的年轻郎君,拧着眉头,嫌恶道:“冲撞了当今太……冲撞了我家郎君,还敢……”
青年说着就要用劲,身上忽的被什么弹中,手臂一僵,当即动弹不得。
“柳婆婆,带阿明回去。”楚衡上前,伸手握住了青年的手腕,待芙蓉并蒂的效果过去了,方才回头冲着青年笑了笑,“二十一郎,好久不见。”
青年显然一愣,随即有些震怒,然而冲撞的人已经匆匆离开,他刚要挣脱楚衡去追,却被另一人拦住了去路。
看着挡在面前的男人,青年咬牙:“陆庭……”
陆庭却似乎并未注意青年,反而恭恭敬敬向着站在不远处的年轻郎君行了一礼:“殿下。”
不远处,年轻的太子一脸逃家少年的模样,嘿嘿笑着摸了摸鼻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