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钺氏有三十六部落,多数是从前朝开始就陆陆续续侵吞而来的。此番闯进曲玉的这三千人,就来自于大钺氏的其中一个部落。
这也是为什么,西山营会格外重视这件事,甚至于明德帝在得知后,也会直接下旨要庆王亲自赶往曲玉的原因——谁也不看小觑大钺氏的实力,哪怕目前尚且还不清楚,这三千人来自于大钺氏的三十六部落中的哪一支。
而眼下,在曲玉高高耸立的城门上,六具大延百姓的尸首,被勒住脖子,悬挂其上。
城门和营地离得有些远,可即便如此,那六具尸体的模样还是刺痛了所有大延将士的眼睛。
斥候回报时,双眼通红,显然忍着泪:“人是被脖子上套了绳结后,再割开脖子,挂到城门口,一边窒息,一边流血,硬生生折磨死的。”
在战场上,任何残忍的手段,都是用在敌人身上的。西山营自问从不对大钺氏手软,但也从不为难他们的老弱妇孺。可这次,悬挂在曲玉城门上的尸体,却是赤果果地挑衅。
庆王召来坐骑,带上一小队人马,就冲到了城门外。
那群部落的胡人将手边的大延男子当做挡箭牌,推到了城墙上,隔着人,只敢稍稍露出半张脸。
“你们要如何才肯离开曲玉,放过我大延的无辜百姓?”
这不是西山营第一次询问部落的意思。却是第一次,由庆王亲自出面。
这支部落大概从前鲜少在战场上和西山营面对面,尽管生有几分警惕,却并不认得庆王等人。
“我们……我们要粮食!”
“对,要粮食,还要这座城!”
“人可以还给你们,把城割让给我们!”
城墙上的这群人,显然并不是在战场上经历过生死的战士,能勉强说两句大延的官话,但翻来覆去只有一模一样的内容,说话时的语气语调听起来有些怯弱,站在城墙上的样子看着也是良莠不齐,更像是草原上最为寻常的追着牧草迁移的游牧部落。
庆王眉头一皱:“你等今日所为,西山营可视为你等故意挑衅我大延。待城破之日,你等性命将全部交代于此。”
城楼上一阵窸窣,有人胆怯,有人犹豫。可也有人,混杂其间,突然拆开嗓子,用着奇怪的口音说着别的话。
庆王稍一低头,身后就有精通番语的副将上前来口译。
“是在告诉他们,只要有城中百姓在手,咱们就不敢攻进城去。今天杀六人,明天杀十二人,后天杀二十四人,依次杀下去,不怕咱们不答应他们的要求。”
副将说完,城墙上的胡人又叽里呱啦说了几句。混在士兵当中的楚衡,清楚地看到副将的脸上浮上怒意。
紧接着,他听到了副将后面的口译。
“我们也是要活下去的,没有粮食我们就吃‘两脚羊’。我们不怕饿死,就看你们的人怕不怕死了。”
这话已不仅仅是挑衅。
大约是怕她们听不懂,城墙上的胡人还喊来了帮着里应外合的流匪,翻来覆去将方才说的话,又用大延官话说了一遍。
刘臣大怒,说着就要喊弓箭手。
然而流匪一声喊,那几个部落的男人就躲到了人肉盾牌的后面,又把人往城墙上推了几把。
听着上头曲玉百姓痛苦的喊声,庆王按住了刘臣。
割让城池这种事,哪怕明德帝同意,庆王都不会答应。
更何况,曲玉这桩事,不过是大钺氏其中一个部落的举动,他不可能为了一个部落,就把边陲之地的城池割让出去。
回到营地,庆王当即将刘臣等人召进主帐。
曲玉是要拿回来的,但方法太过重要。
今日悬挂在城门上的那六具尸体,如同针刺一般,久久停留在众人的脑海中。
楚衡坐在帐中一隅,紧紧握住了拳头。
“你们怎么想?如果不能潜入城中,里应外合,那就唯有强攻了。”
“可强攻只怕那帮蛮人会对百姓不利。”
“多迟疑一日,就多一些人死。决定得早日做下,不可拖延了。”
“强攻倒是不难,可万一伤及无辜百姓该如何是好?”
主帐之中,庆王端坐其上,与刘臣等人就攻城一事,进行了几番商讨。而此间一直沉默的楚衡,这时终于出了声。
“我有一主意。”
早有将士们奇怪坐在角落里的青年,听庆王身边的亲卫说,是个和陆将军相交的大夫,很聪明,也能吃苦。
将士们大多只当是亲卫说说而已,毕竟青年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叫他们一只手就能摁倒,可既然能被王爷留在帐中听他们议事,理当还有些本事。
见他开口,刘臣问道:“楚大夫有什么主意,难不成把你送进去,然后你在里头下药把人都药死?”
都说医者不害人。
楚衡从少时由姥爷教着认识草药开始,就一直反复听姥爷说,虽然有些草药带毒性,但在医生的手里,草药的第一作用,是为人治病。
像巴豆,它在所有影视作品中几乎只有一个作用,就是让人腹泻不止,甚至还带有小毒。胆同时,巴豆有助于治寒结便秘、腹水肿胀所引起的一些病症。
譬如泄泻痢疾、痰饮喘满、喉风喉痹、恶疮疥癞等症状。
“我方才看过了曲玉的地图。”楚衡起身行礼,“曲玉城中百姓的饮水皆取自于贯穿全城的一条河流。我在来时的路上,也曾打听过此方百姓饮水的习性,据闻大多家中都有水井,水从地下来。”
楚衡说这话时,一直注意观察着在座的每一个人,见他们颔首,这才继续道:“我看过地图,曲玉地势较之城中河流的源头来说是低的,水自源头流经曲玉城,再通过地下流出关外。也就是说,曲玉是下游。”
楚衡顿了顿,深呼吸:“诸位将军,我需要几味药,我能让曲玉城中的那些胡人,迫于无奈,打开城门,将我迎进城去。”
“进城后你要怎么做?”
庆王一直沉默地听着楚衡条理清晰地说出计划,此时听到他保证能够进城,不由追问。
楚衡笑:“进城之后,就如刘将军所言,再下几把药。”
庆王看着楚衡,目光沉沉,像是要将人抽经剥皮,仔仔细细里里外外打探一番。
刘臣显然有些坐不住了,他和其他人一样,被楚衡的几句话,勾住了心肠,恨不能立马把全部的计划都听清楚。
可这时候,庆王却突然起身,挥手道:“你们先出去。”
刘臣等人虽有些疑惑,但仍旧听话地出了营帐。站在帐外,一行人面面相觑,百爪挠心。
而帐中,没有了第三人的存在,庆王抬手揉了揉额角,沉声问道:“进城之后,只有你一人,又有何用,当真要下药?”
他看了看楚衡:“听闻你在扬州,有楚善人的名号。一个善人,也会下药害人?”
如果是楚三郎当然不会。
那是个宁可一把火烧死自己和粮草,也要让山庄里其他人都活下去的楚三郎,如果会医术,也绝对是个仁心仁德的大夫,大概打死也不会下药害人。
可楚衡会。
“并不是害人。”楚衡闭了闭眼,脑海中过了一遍可以利用的药材,说,“我现在要做的是救人的事。只要药材到位,我可以制出一种无色无味的药粉,加入水中,等城里的人喝下去,轻则腹泻,重则致幻、发热,造成痢疾、疫症的症状。这,还只是第一步。”
第二步,就是他算准了曲玉城中现在粮食已经不够,加上本身就是座小城,等药粉出现效果后,他们必然会要求城中的大夫治疗。但药材的匮乏,以及百姓本身也中招的反应,想要活命,这帮人只能向外求助。这时候,他可以趁机混进城中。
“第三步又是什么?”
听完楚衡的第二步,庆王良久才问道。
“第三步,我会想办法打开城门,或者让守城的那些胡人跟流匪都动弹不得,好让你们借机攻城。”
“会有人死。”
“强攻也会有人死。还可能死的更多。”
楚衡并不冷血。可面对今时今日的一切,如果真要有人死,那也必须争取牺牲最少的人,以此来达到救出大多数人的目的。
毫无伤亡的救出所有人,他不敢保证,庆王和西山营的所有人都不敢保证。
“我只能做到尽量保住更多人的性命,等事了之后,那些死……那些人的抚恤,由我负责。”
这是他唯一能做的事了。
楚衡并没有让人失望。
在庆王将他列下的药材交给刘臣,命其用最快的速度去附近买全所有药材的数量后,楚衡就把自己和随行的一个军医关在了一个帐篷里。
药材在黄昏前送到营帐。烛火当日就染到了天明。
清晨的第一抹晨曦在天际绽开的时候,楚衡走出了帐篷,身后跟着满脸激动,却同时虚弱地只能抓着帐帘哼哼的军医。
庆王走上前来看着他们。
“王爷,请先送一车粮食到城门下,想办法拖延住他们杀人的速度。”能救一人总是得救的。楚衡递出手中的药包:“这是药粉,洒进河里,顺流而下,每三天洒一次,等我进城后,就无须再用这个。三天后,水里的药效就会消失,不再影响任何人食用。”
他说完话,难得有心情开了个玩笑:“在我进城前,咱们自己兄弟也得多储存点水,辛苦几天。不然跟着喝了,只能委屈拉几天肚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