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以往地动发生后,朝廷派遣官员的速度,没有十天半个月,少有到达震区的。尤其这一回发生地动的地方是江南的扬州。
地动发生在八月,几乎在消息传来的当天,掌观察天气,制定历法的司天监,就有官员被明德帝迁怒之下,砍了脑袋。
之后,选出了官员前往扬州等地赈济灾民。
在这些朝廷所派官员到达扬州前,扬州当地刺史、别驾等官员已先一步着手抚恤工作。
“死者中,大口每人三两,小口1每人一两。至于伤者,则按照伤情轻重,酌情发给药钱……太少了点。”
袁志坐在底下,说完话忍不住抬头去看楚衡。
扬州刺史带着人抚恤死伤百姓的消息,已经传遍了扬州各地。因得知扬州不少百姓逃难到了别云山庄,扬州司马更是亲自跑来一趟,给受难百姓送来抚恤。
只是这钱,未免少了一些。
杯水车薪四个字,楚衡直到现在才真正体会到。
与此同时,比起杯水车薪,更让楚衡直观感受到的,还有趁火打劫。
前几日来的第一波流寇,应当是前来踩点打探的。人数不多,看着也十分瘦弱,前脚才进别云山庄的范围,后脚就被冲上来的佃户赶了出去。
可山庄占地广,除了住人的地方,并无围墙高伫,想要挡下有心趁火打劫的流寇,楚衡要花比治疗受伤百姓更多的心思和功夫。
“坑都挖上了吗?”
趁着第二波流寇也被挡了出去,楚衡随即提出要在山庄内挖陷阱的主意。佃户和前来避难的壮汉们当即就扛上家伙,满山庄的挖坑。
“都挖了,也藏好了。”邵阿牛拍着胸膛,“就等着那帮良心被狗吃了的畜生往里掉了。”
看着坐在底下,满脸信任的邵阿牛和袁志,楚衡暗暗叹了口气。
他其实并没有把握能够在流寇第三次冲击山庄的时候,把庄子里的人都护住。前两次的流寇,明显是在打探山庄里护卫的情况。
情况一旦摸得差不多了,大概接下来,流寇就要有大动作了。
“把这些药都发给自愿护卫山庄的兄弟们。”楚衡摆了摆手,白术和五味抬出一个箱子。箱子不大,可里头的药瓶药散装得满满当当。
楚衡道:“已经传了消息给扬州刺史,如果分得出人手,这帮流寇应该很快就会被驱赶走。但事情都有万一,如果扬州情况复杂,官府分身乏术,我们就只能自救了。”
邵阿牛嘴笨,只应了声是。袁志倒有几分聪明,拿了一瓶药,放在鼻子底下闻了闻:“郎君给的这药,是用来止血的?”
“止血镇痛。”楚衡捏了捏鼻梁,“不管发生了什么事,保命最要紧。这些药,希望到时候用不着。”
从地动第二天起,楚衡就没有好好睡过觉,药房成了他这些日子以来的居所。防疫的、止血的、镇痛的、吊气的,甚至还有压惊的药,他除了在伤员间奔忙,就是窝在药房里废寝忘食。
从前玩游戏的时候,楚衡不理解同门对万花谷的归属感为什么这么深。
这一次,他却亲身体会到,当那么多条人命交到自己的手里,当所有人都用期盼的眼神看着自己的时候,那份沉甸甸的信任让他不由心惊。
“我为医者……亦不得瞻前顾后,自虑吉凶,护惜身命,见彼苦恼,若己有之,深心凄怆,勿避艰险、昼夜、寒暑、饥渴、疲劳,一心赴救,无作功夫形迹之心2。”
万花谷入门誓词在楚衡的脑海中过了一遍又一遍。
他几乎把自己彻底埋在了草药之中。在第三波流寇到来之前,五味的工作就是帮忙捣药,白术则负责把楚衡制好的每一瓶药分发到每个人手上。
壮汉们在邵阿牛的带领下,每个时辰都会巡逻山庄各地,然后换一次班,务必巡逻到山庄的角角落落。
尽管如此,当第三波流寇冲击山庄的消息传来时,尽管已经三更,但仍旧无比清醒地坐在药房里的楚衡叹了口气:“还是来了。”
别云山庄的外围靠近一片山林,楚衡当初为了防止流寇穿过山林,冲击山庄,特地命人在靠近山庄的林子边上拉上了不少悬挂着铃铛的绳索。
这一招是大多数猎户用来捕猎的方法,用在这里,为的是给附近的人提个醒,提醒他们有人进入山林,需要警惕。
铃铛一响,正在山林附近巡逻的佃户当即大吼:“流寇来了!”
这些流寇,来路不明。楚衡清楚,别云山庄附近这些年都没有山匪之流聚集。这时候出现的流寇,大概都是因地动,从扬州附近山头过来的。
但,不管这些人来自哪里,看到那几十个手持刀棒,各个面目狰狞,气势汹汹的汉子,楚衡当下喝令所有人退进庄内。
那些人凶神恶煞,挥舞着刀棒,吆喝着砍杀的话语。光是听着声音,就足够叫所有人心惊肉跳。
“这门,这围墙……挡得住吗?”
有老妇人躲在人群中,担心地看着插上了门栓的大门。
百来人就这样挤在前庭后院里,担忧地听着外面传来的喊杀声。
“挡不住也得挡。”楚衡道。
没有丝毫犹豫,他转身吩咐邵阿牛:“所有能走能跑的男丁注意了,保护好所有女眷和孩子,注意围墙,如有流寇打算爬墙,不要怕,拿上棍棒,一起把人挡下!”
他担心这些普通百姓不敢杀人,又补充道:“如果能杀退流寇,楚某另有奖赏!”
门在流寇的冲击之下,发出巨响,眼看着门被撞得一动一动的,还有人从佃户家里搜刮出梯子爬墙,楚衡上前一步:“猎户上前!”
从扬州而来的百姓当中,有普通的农户,也有常在山里进出的猎户。在流寇这次出现前,楚衡已经召集所有猎户,在最短的时间内为他们找齐了趁手的弓箭,只等着流寇上门时,靠他们挡下一波冲击。
常年进出山林狩猎的人,臂力强大,准头也足,最早爬墙的一波流寇被毫不留情地射中。楚衡始终注意着身边的情况,见有猎户脸色发白,忙让五味把人扶下,另有人上前顶替位子。
一时间,怒吼声、惨叫声,还有因为恐惧,不受控制的孩提嚎啕声混作一团。
楚衡站在院中,黑衣乌发,安定着所有人的心,可谁也不知道,在宽大的袖子里,他的手紧紧握着。白皙的手背上,甚至暴起青筋。
天边跃出鱼肚白时,流寇的冲击停了。
哭声渐歇,男人们都有了喘息的时间。
这时候,没有人再去管什么规矩,往地上一坐,互相靠着打气,庆幸大家都还活着,没有出事。
楚衡带着白术和在药铺医馆做活计的人,在人群中忙碌。
止血、包扎、敷药、接骨。
在这一波冲击中受伤的人很快就得到了妥善的安置,受惊的妇人孩童也都喝下了安神定气的汤药。
好不容易,楚衡以为终于能够松一口气的时候,那些明明退去的流寇,却在这个时候,又突然往院墙内投掷土制炸药。
这些土炸药大多只用于民间,杀伤力比不上后世的炸药,但炸伤人还是可以的。有离围墙近的,当即被炸得倒在地上,半边身子血肉模糊。
所有人顿时都慌了。
“不要怕!”楚衡脸色一沉,脱下身上的外袍直接将人盖住,找来几个男人把人抬进屋子,“受伤的人全都躲进屋子里,没受伤的拿好家伙!只要他们敢冲进来,我们就拿这条命拼了!”
楚衡对书中楚三郎前的那段情节,记得很清楚,那种字里行间透露的绝望和决绝,楚衡一直只能隔着文字去感受。
流寇不比书里描写的敌袭,但是楚衡紧绷的神经里,仍然忍不住跳出一连串的“我艹”。
他没打算二十岁的时候死,也没打算现在死。
他特么好不容易重新活一辈子,还没活够呢,谁特么上赶着来拿性命威胁他,谁就该去死!
门还没被攻破,但是围墙已经有人爬了进来。
有吓破胆的田舍郎从人群中冲出来,越过楚衡,直接给流寇跪下。
“求各位了!饶我们一命吧!”田舍郎跪着磕头,末了直起身来指着楚衡道,“这人是山庄的主人家,家里有钱有粮,找他,找他要!求放了我们!”
众人这时候心里咯噔了一下。
佃户们手握锄头镰刀,上前就把楚衡挡在了身后:“狼心狗肺的东西!”
“白眼狼!”
“我们郎君哪里亏待你了,黑心窝的畜生!”
田舍郎的脸看着陌生,应该是这一次跟着过来避难的百姓。
楚衡低低叹息了一口气:“如果这些人只是为了粮食,早就该在你们避开的时候,就搜刮走外头没来得及收起来的粮食,而不是硬要闯到这里来。”
田舍郎吓坏了,想要从地上爬起来,但已经腿软得站不起身。
“这些人,只怕就是冲着别云山庄来的。”
楚衡觉得自己没猜错。
“这次地动,受到影响的人家很多,别云山庄有钱,人员伤亡不多,又忽然涌进那么多人口,还就给养住了……这么大块肉不叼,下次可能就没机会了。”
流寇进了院中,□□就不再往里头扔。
猎户手中的箭射得差不多了,不少人手里的锄头镰刀都沾了血,伤的流寇不少,伤的自己人更多。
楚衡两只手都沾满了血,用于缝补伤口的线已经告罄。邵阿牛一直守在他身边,有流寇逼近,就怒吼一声冲上去打。
有流寇冲着邵阿牛转身对付同伙的间隙,拿着刀棍就要砍向背对着自己的楚衡。
楚衡一个转身,弹指飞了一个芙蓉并蒂,手里的银针几下扎进来人的四肢关节。
这时候,忽听远处传来震天的砍杀声,流寇的反应顿时起了变化,纷纷向外逃窜。
“怎么了?”老陈头拖着受伤的腿,一瘸一拐走到跟前,“袁志,去看看外头出了什么事?”
被叫到名字的袁志擦了把脸上的血,咬牙呀,追到门口去看。不多会儿就跑了回来:“郎君,陈管事!是官兵!是官兵来了!”
来的不是扬州的官兵,而是一支从未见过的军队。
先行的骑兵手起刀落,几下就砍杀了不少流寇。饶是流寇再怎么凶狠,对上他们,也只有四下逃窜的份。
在士兵们控制住所有流寇前,楚衡约束着所有人,不许任何人踏出大门一步。等到有穿着铠甲的小将走到门前,抱拳说流寇已全部镇压,楚衡这才挥了挥手,让已经按捺不住的男人们冲了出去。
“那些流寇烧毁了十数间瓦房,有不少人家的地窖被清扫一空,家畜也少了许多。好在郎君之前的提醒,没有人留在外头,所以死在外面的尸体,都是流寇。”
楚衡回到内院照顾受伤的人,老陈头从外面回来,说完话后见楚衡脸色发白,忙上前要扶他回房。
“郎君脚不沾地地忙了这些日子,先回房休息,外头的事,交给下人就行。”
楚衡点头。
他是没那个体力再撑着了,流寇已除,余下的事情老陈头他们都能处理,他现在只想来张床,让他好好地睡上三天三夜。
可出了中堂,扶着墙才走了没几步,楚衡的眼皮就已经开始发沉。
刚送完药回来的五味,见三郎的情形有些不大对,忙迈开步子就要追上去搀扶,有人几个大步走过身边,当着他的面,伸手一把把楚衡抱了起来。
身体被人抱起的瞬间,楚衡手指一顿,原本收在指间打算给自己扎一针清醒清醒的银针,这时候被他反射性地抵在了对方的后颈。
直到对上来人的眼睛,楚衡这才神情一松,收回银针:“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