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啪啪啪。”镇远府后院一间偏僻的小院子,还听得到前院传过来的鞭炮声,震耳的声音羞的那天上的月儿都躲入了云层里。
宋南卿倚着廊下的石柱,望着那一片灯火通明之处,她竖起耳朵听了听,隐隐有些欢笑声传来,那笑声是如此欢快,似那春日满山遍野开遍的野花一样烂漫,仿佛人世间从来都没有伤心事。
宋南卿听的有几分入神了,修长的影子打在那薄纱幔上,风吹散了云雾,满地的月色,一片雪白,抬头一看,一轮圆月正当空。
“今儿是什么日子。”
“南姨娘,今日是七月十五,正是大少爷娶亲的大喜日子。”宋南卿的身后传来一个柔细的嗓音。
“哦,娶的是哪家的女儿。”宋南卿呆滞的眼睛转动了一下,依稀还可以看到往日的神采。
那柔细的声音嗤的发出一声轻笑,“南姨娘,你莫不是忘记了,奴婢跟你说了十多遍了,这大少爷娶的是首辅何家孙女儿,漂亮又大方,夫人挑了许久,才选定的,说不定等来年的的时候夫人就可以抱上孙子了,”声音的主人见宋南卿怔怔然听着,脸上一丝反应也无,不禁有些无趣,又恶毒的加上一句,“南姨娘,你说奴婢说的对不对,你要不要也过去沾一些喜气。”
宋南卿对她最后一句话视若罔闻,似恍然的呆笑一下,眼神空洞,“你说她的儿子成亲了。”
“对呀,”那个身材娇小的丫头目含轻蔑,又轻轻的感叹一句,露出羡慕的神情,“这京师里谁不羡慕夫人的福气,未出阁前是千娇玉贵的郡主,出阁后,是正一品的荣华夫人,侯爷身边连个通房都没有,夫人儿女双全,端的是好命。”她自己说着,语气里都不自觉的流露出一丝酸涩,连宫里的娘娘们都比不上夫人好命。
“是啊,她一直都是好命的。”宋南卿无意识的重复一句,用手指绕着发尾,她的发尾干燥枯黄,那一头乌黑发亮,用手一触如锻子般光滑柔顺的乌发,早就被时间消磨的不复存在了。
“你见过那新娘子长的美吗。”
格格的嗤笑声再次响起,眼里的羡慕在看到宋南卿那已经半苍老的面孔时,心里立刻涌出一阵快意,“好看有什么用呢,听说南姨娘以前是万里挑一的美人,如今还不是。”那丫头见宋南卿不吭声,越说越得意,语气里极尽刻薄挖苦,“南姨娘,奴婢说你也好歹也是夫人的表姐了,怎么偏要自甘下贱要做一个妾氏呢。”
不管她怎么说,宋南卿还是痴痴呆呆的坐着,脸上蒙了一层死灰,她的心早这年复一年的挖苦中覆盖了一层厚厚的铁痂。
那丫头犹觉得不过瘾,她早些年被夫人遣过来伺候这位时,还可以看到这位脸上的伤心跟绝望,那时候多有趣啊,现在就跟木头桩子一样,真是让人糟心透了,夫人就是太好心,让人好吃好喝的伺候这位,也不想想这位做的那些恶心的事儿,她都觉得丢人。
“南姨娘好歹也是出身书香世家,大家小姐,那么清贵的人家,”一阵甜香刺鼻,尖刻的声音靠着宋南卿的耳边低低说道,“当初的宋老大人可是当朝太傅,一生清名,可为什么有南姨娘这个污点呢,要是他老爷子知道南姨娘做下的蠢事,恐怕是死不瞑目啊。”
她的话咄咄逼人,一句比一句恶毒,把宋南卿包裹的结结实实的心脏,又挖了出来,露出里面的已经腐烂的心,宋南卿倚着石柱的身子颤抖了一下,就像是坠入了冰天雪地里,目光所到之处俱是灰白之色。
她这一生沦落到这个地步是自作自受,可她宋南卿唯一对不住的就是祖父。
这句话似一把利剑把宋南卿已经腐烂心脏刺了一个大窟窿,鲜血淋淋的,她终于感觉到了一丝疼痛。
宋南卿嘴角煽动了几下,苍白的面孔配着她扭曲的表情在冷白的月光下,硬生生让人觉得阴气森森。
“诤,”一道寒光闪过,那丫头吓了一跳,紧张的吸了一口气,宋南卿手里的银簪子尖锐锋利,挨着那丫头的脖子刺入了木栏杆。
对上那双阴沉沉含着戾气的眼睛,丫头情不自禁的打了个寒噤,不自觉的往后退了一步,庆幸的摸了摸脖子,勉强开口道,“南姨娘,奴婢跟你闹着玩呢。”
宋南卿似没听见似的,直愣愣的眼睛紧盯着那丫头,身体紧绷的死死的,带着十足的煞气,那丫头从心底感觉到一股颤意,又往后退了一步。
宋南卿一步一步的逼紧,手中的簪子在皎洁的月色下冒着冷光。
把那丫头逼至院里的梧桐树下,宋南卿举起手里的银簪子又刺了过来。
“叮。”感觉到头皮上传来的凉意,那丫头心里的惊惧更深,一双脚吓的直打哆嗦。
“啊。”
那丫头吓的尖叫起来。
“你闭嘴。”随着宋南卿扯动嘴角,她的表情越发狰狞起来,凶狠的神情让人想到了地狱里的恶鬼。
“来人啊,来人啊,南姨娘杀人了。”那丫头再也受不住了,一把推开宋南卿就往外面跑去。
院子里又恢复了静谧,苍翠的梧桐树叶下还留有一摊血迹。
银簪子从宋南卿的手里脱落,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声音,她抬起头,站在长满墨绿色的苔癣的石头上,从院子里往外面望去,她一动也不动,就像从苔癣里生出的一株植物,鲜红的血迹顺着她纤细的脖子,就像忘川河边开出的一朵幽灵花。
快二十年了,她困在这个院子里已经有这么久,人人都说她康安平宽厚仁慈,对她一个勾引了自己夫君的表姐还如此的善良,只有宋南卿知道她不过是镇远侯和安平郡主的夫妻恩爱的一个小小的陪衬罢了,宋南卿当年貌美如花,对镇远侯百般勾引,手段无所不用其极,可那位侯爷心里念的只有一个康安平,宋南卿拙劣的手法让这段感情越发引以为佳话,最终宋南卿这朵恶毒的食人花自食苦果,被关在这一方小院子里,终日不见天日。
宋南卿已经记不得有多久没见到康安平了,她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顾淳却依旧对她宠爱如初,宋南卿想起那位和嘉公主,康安平长的有有几分像她,或许现在是一位雍容华贵的夫人,或许眉眼还带着一丝天真的稚气,那双清澈又带点无辜的眸子看的人心都化了。宋南卿忍不住的回想,眼睛直愣愣的盯着某处,直到染上了涩意,她辜负了祖父对她的期许,成为一个妾侍,连宋家最后的名声都守不住,把自己活成了一个笑话,祖父恐怕不会原谅她了。
她意识恍惚了一下,捂住了胸口,露出一丝苦笑,随后那么笑容越扩越大,她后悔了,早就后悔了,她这一生活的愚蠢懵懂,喜欢上顾淳,为了那份遥不可及的感情,把自己的闺名毁于一旦,让清正端方的祖父有了污名,她恨那些人把她算计为顾淳的妾侍,更恨自己的愚蠢,这么多年她被囚禁在这个院子,她熬了一年又一年,熬到后来她也不知道为了什么,只是现在她终于解脱了。
过了许久,她似乎听到了耳边传来一阵歌谣,温柔的女声,低回宛转,像是极小的时候宋南卿从母亲那里听来的歌谣
西边的那间厢房里,油灯散发光晕看着比往常更明亮些,那窗棂上影影绰绰的倒影着一个女子的侧影,在朦朦胧胧的夜色里,凄凉又冷清。
一个婆子探着脑袋往里瞧了瞧,见没有异常,回头拧了跟在她身边的丫头一把,“你这个死丫头,大呼小叫的干什么,要是吵到了前院的主子们我可保不住你。”
“我还不是瞧她的模样怪吓人的。”怜心撅着嘴道。
“不过就是一个玩意儿,能翻出什么浪,想当初她刚进府的时候,那才叫骄横,现在还不是服服帖帖的,就你这个丫头自己吓自己。”那婆子不屑的说道,她在这院子里呆了十多年,那位要出什么事早就该出了,现在不过是夫人看那位可怜才赏她一口饭吃。
两人说着话,又退出了院门口,那婆子熟练的摸出一把生了锈的钥匙,哐当一声把两扇已经显的有些破旧的木门锁上了。
“瞧这不什么事都没有了。”秦婆子浑浊的眼睛里冒出一丝精光来,又把那钥匙揣进兜里。
怜心点点头,转过身时,余光扫到那个破的不成样子院子,月光打在那黑不溜秋的门,朱砂的颜色还未煺尽,怜心面嗤笑一声,撇撇嘴,面上露出一丝懊悔,明明是个卑贱的姨娘,怎么她反被她的气势吓退了。
“怎么回事。”
康安平才起了身,就听到外面传来一阵说话声,虽说今日新媳妇要过来请安,但康安平还有有些不悦,柔细的眉毛微微颦起,如凝脂的脸上还带着未褪散的红潮,那双眼微微向上一瞪,不由自主的流露出一丝少女的娇俏。
顾淳瞧见了,过来揽住她,从妆台上取了一支钗子斜插在她的发髻上,“好了,听听她有什么事。”
康安平脸上这才有了淡淡笑意,道,“说吧。”
婢子是康安平的贴身人,此刻她面上有些犹疑,小心翼翼的看了一眼镇远侯,在心里把话琢磨两下,这才开口,“那院来人禀告,南姨娘昨儿晚上去了。”
康安平一愣,眉头随即夹的更紧了,刚染了胭脂的红唇一撇,咬着下唇嘀咕道,“真是晦气,咱们府里才刚办了喜事,这会儿,不知道怡儿心里怎么想。”
婢子赶紧安慰道,“大少奶奶是什么人,夫人你还能不了解她吗,那里会计较这些小事,不过就一个姨娘。”
那婢子知道这位主子从来就看不上宋南卿,因此说的毫不客气。
康安平脸色变了一变,又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打眼去瞧顾淳,嘴角微微嘟起一个弧度,“我可从来都没对不住她,都是自小一起长大的,她明明知道我们定亲了,却偏偏要插一脚,我忍了她这么多年,也犯不着去做这样的事。”她表情天真倔强,剔透的眼睛里露出一丝委屈,“反正她现在都死了,我也不怪她了。”
顾淳抚摸着白玉扳指的食指轻轻颤抖一下,宋南卿走了,那个记忆里生龙活虎,纠缠在他身边的宋南卿没了,时隔的有些远,原本面容模糊的宋南卿此刻又突然生动起来,顾淳一时有些怔然,叹息一声,伸手安慰似的摩挲了康安平的发髻,又有些自嘲笑了笑,年纪大了,连心也变的软了,当年那件事不是她自作自受吗,罢了,罢了,人都死了,还计较那么多做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