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谦文对母亲的声调变化毫无所觉,笑道:“也巧了,我从文会上出来,打西市穿过,正好遇上妹妹和路妈妈,就载上妹妹回来了。”
张氏问道:“路妈妈呢?怎么没看见她?”
“哦,我看她去买菜了。”沈谦文笑道。
张氏对沈谦文训斥道:“你妹妹没有婆子陪着叫外人看着像什么样子,咱们家是那等没规矩的家么。”这话虽然是对沈谦文说的,却直指斯迎。
斯迎低着头,涨红了脸,强笑道:“姨母,是我考虑不周,没想那么多。”
张氏平了平气,说道:“姑娘,我的话虽然不中听,却是为你好,本来你上女学就不像个大家闺秀的做派,不过既然那边学里把你保出来还叫你去,我也没拦着你,你就该自己注意,不要让人有议论,你们都大了,再不像小时候,可以混在一起玩乐。”
沈谦文和斯迎都垂头丧气的应了声:“是”,各自闷头回房去了。
晚间,沈家恒从官厅回家,张氏便对他说:“儿子在家总不能安心读书,还是让他般到学里的馆舍去住,随时也能问问先生,或跟同窗们讨教。”
沈家恒奇怪的看着她:“之前我说让他去,你不是怕他在外头没人管,玩疯了么,怎么又改主意了?”
“我从前想偏了,他现在也不小了,应该自己能管住自己。”张氏说道。
沈家恒一直想让儿子搬去府学馆舍专心学业,无奈妻子不同意,现在见妻子这样说,也很高兴,笑道:“的确,住在府学馆舍,和同窗多多探讨学问,更容易进益,当年我就是那样。难为你终于想通了。”
张氏冷笑道:“我能不想通吗,现如今住在家里倒容易出事。”
“啊?!”沈家恒听这么说,吓了一跳,问道:“出什么事了?”
“谦文今天竟然接了斯迎回家。”张氏愤愤的说道:“果真是红颜祸水,刚来两天,就闹出这么多幺蛾子。”
沈家恒在张氏说第一句的时候还纳闷这有什么,等到她说“红颜祸水”的时候才明白妻子的担忧,笑道:“哎呦,我当出了什么大事,原来就是两个孩子一起回家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
张氏一下子站了起来,说道:“怎么没什么大不了的,这男孩子在这个时候最容易糊涂,为了个女子把学业也荒废了,把家也忘了的事有多少,万一传出些什么不好的话,咱们谦文的名声前途岂不都毁了……”
沈家恒看着妻子忧心忡忡的样子,觉得简直是小题大做,失笑道:“你那外甥女才多大,还是个小孩子呢……我看你是想多了吧。”
“男女七岁不同席,这可是圣人说的,更别说他俩还同车,还没有婆子陪着。所谓千里之堤毁于蚁穴,无事常思有事,才能防患于未然。”张氏越说越激动。
“好好好……哎……夫人深谋远虑,吾不及也,就随你吧……”沈家恒还是觉得不以为然,本朝立国八十年,有七八成的时间都是女人主政,民间从一般百姓到豪门大族,女子七八岁就被母亲带着出门应酬,男孩女孩玩在一处也不少见。只有及笄或者已经行纳彩的将嫁女子,才会被关在家里待嫁。不过,见妻子这幅样子,他也懒得跟她争执,她愿意怎样就怎样吧。
斯迎早慧,虽然她并不太通男女之事,但见沈谦文急匆匆的搬走,也大致明白了张氏的意思,因此沈谦文搬走的时候她干脆没有去送行。路婆子见张氏一直反对沈谦文去府学学馆住的,忽然改了主意,就觉得不对,也探问过斯迎,斯迎也只推说自己不知道为什么,她人老成精,自然是明白张氏在想什么,心里虽然觉得过分,也不敢说什么。
沈谦文一走,斯迎在家里也没有能说话的人,在学里又被孤立,只好每日埋头看书。好在这一旬学里排了不少杂课,什么绘画、刺绣、厨艺、体操之类,这些课都不需要书,让她很是期待。
斯迎回来上课的第二日,便被杨学督叫去了。今日无事,杨学督只穿了公服,把幞头拿了下来,头上像男子一样束着发,只插了根玉凤祥云簪,玉凤雕得简约却不失细腻,在学督故意模糊性别的装束下显露出一种女性的柔美。
杨学督今天的态度很随意,见到斯迎行礼,便冲她一笑,说道:“嗯,来了,坐吧。”
斯迎有些拘谨的半坐在官厅右侧下手的椅子上。周文书上了茶,斯迎动也没动,半垂着首,老老实实的坐着,只是偶尔用眼角的余光瞟一眼正位上的学督,等着听她说什么。
杨学督喝了一口茶,对斯迎说道:“你知道为什么我要把你从牢中保出来?”
斯迎摇摇头,还是半低着脑袋,说道:“学生不知,只知道学督大恩,学生永世难忘。”
杨学督一笑:“你知道感恩很好,不过你不必谢我,救你的另有其人,我也只是奉命行事。”
斯迎看着学督,没有说话,心里却早已转了好几个弯,她就知道这件事不简单,杨学督把她叫来自然是要把这件事说清楚,所以她也不必主动追问。
果然杨学督继续说道:“其实,把你放出来的是慈惠太后。”说到这里,杨学督顿了一顿,看着斯迎。
斯迎有些迷惑,问道:“为什么太后会放我出来?”
杨学督却没有直接回答,只说道:“太后看重你,是你的造化,你自己也知道‘雷霆雨露俱是君恩’这话,太后她老人家自然有她的深意,又岂是我等能妄测的。”
“那……慈惠太后对我没有别的吩咐吗?”斯迎试探的问道。
“只是嘱咐你好好的做学问。”杨学督语重心长的说道:“太后惜才,你莫要辜负了太后的期望。
斯迎赶忙站起来郑重的答道:“是,必不敢有负太后的圣恩。”
杨学督眯着眼睛看着斯迎,这孩子脸上一副受宠若惊的表情,但眼睛却半垂着,看不出喜愠,这个年纪的孩子遇上这些大起大落的事情之后发自内心的吃惊、激动、感恩在那一双乌黑眸子中找不到丝毫痕迹,反而像在掩盖眼神中的迷惑。她端起茶喝了一口,又瞟了斯迎一眼,方说道:“太后既然把你交于太平学宫,自然是希望你的事情以后由我们太平学宫接手,不过你既不是我们的留宿生,在长安又有亲姨母在,插手你的事情于情于理都不合适,所以你要成为女学的人才行……这件事你自己怎么想……”
斯迎知道这是杨学督在让她表态,今后是要听女学的,还是听她姨母的,她立刻说道:“我姨母必然不会违背太后的吩咐。”太后是把她弄出来的人,能把她弄出来,自然能把她弄回去,她还有其他选择吗?
杨学督笑道:“我只问你自己的想法,太后也不求你什么回报,你一个小姑娘也报答不了太后什么,你若愿意和家里人生活在一起,那以后你的事情,我们也不便插手,当然我们也不会为难你,从前你在太平学宫是怎样的,以后就还怎样,但如果你愿意成为太平学宫的人,学里就会负责培养你,将来你也要受学里的指派。”
斯迎试探的问了一句:“是让我做学里的留宿生吗?”
“那就要看你的表现了,我想让你成为我们太平学宫特殊培养的人才,但是这可就是破例了,你也知道,郑太皇定下的规矩,学里但凡要破例或者定新的规矩,都必须七成以上的属员投票通过,也并不是我一个人可以说了算的。所以本月末,我就要召开一次全员的大会来投票通过,如果大家看了你的表现,觉得能通过,你就会成为我们太平学宫的殊才,如果通不过,那你只能做一个留宿生了。”杨学督盯着斯迎,淡淡的把自己的计划说了出来。
斯迎心里跳了几下,随即按了下去,问道:“敢问学督,这特殊培养的人才跟留宿生有什么不一样吗?”
杨学督一笑:“自然是不一样了,作为殊才,你在学问上的疑惑会由学宫安排大儒专门为你答疑解惑,学校的藏书馆的最顶层,收集了许多孤本善本,连学里的先生都不能随便借阅,但是如果你成了殊才,这些也随你观看。只要你的成绩不低于斋里前十,学里都会每年发你一笔补贴,奖学金另算。等你及笄后,我也会分配你一些职事,相应的也有学里发的贴补。”
斯迎继续问道:“那将来学宫会把我指派到什么地方?”
杨学督知道这才是这个女孩子最想知道的,笑道:“这就要看你的表现了,既然学宫愿意花这么多精力培养你,自然是希望你能够为学宫做贡献,只要你成绩优异,学宫都会优先推荐你。当然,如果你以为成了殊才就可以高枕无忧了,那就大错特错了,若是你不成器,那我们也不可能把你安置到你不能胜任的位置上,你明白吗?”
斯迎点点头:“明白,这是自然的。”
杨学督满意的点点头,说道:“现在首先要让全学宫的师长通过特殊人才这个条款,本月末我会召开大会,到时候,你要当着大家的面介绍自己,争取她们的认同。你这就回去好好准备一下吧,哦,你把你讲话的稿子写出来,回头我看一下。”
斯迎说了声“是”,便告退了。她匆匆往回走,脑子里却是乱乱的,太后、太平学宫还有自家的遭遇仿佛一团迷雾笼罩在她的心头,杨学督指的这条路依稀可以通向迷雾的尽头,却依旧看不清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