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日
上午九点整,一辆银灰色保时捷稳稳地停在有栖川面前。坐在驾驶座上的人缓缓摇下茶色的车窗玻璃,露出一张布满皱纹、饱经风霜的脸,拘谨而和蔼得朝车外的有栖川润微笑。
“让您久等了,我是凤家的司机久坂。”
约莫五十岁上下的中年男人如是做完自我介绍,随即解开系在身上的保险带,推门走出。久坂在有栖川身边顿住脚步,弯腰做出轻拉后座车门的姿势。驾驶座后面的车窗紧闭着,仅留下细小的缝隙。茶色的玻璃极大程度地屏蔽了一切意欲窥探的目光,尽管从外面望去是一片模糊,有栖川润也知道车内坐着的是姗姗来迟的凤家三少。
放在车门上的右手久久没有动作,久坂一边观察着有栖川润的神色,一边斟酌着词汇解释说:
“镜夜少爷平时周末都要睡到十一二点,今天……如果他有什么怠慢的地方,还请您不要介意。”
久坂说得暧昧,话语间的遐想空间也无限度地膨胀。
究竟他口中所谓的“怠慢”是什么意思,能够达到什么程度,有栖川润没本事在不知晓任何信息的情况下细究,她从善如流地笑着回应。
“今天还要麻烦久坂先生您了。”
没等到有栖川润板上钉钉的答案,久坂心里多少有些惴惴。光是今天一早为了把镜夜少爷脱离床榻就让负责侍奉的女仆们一阵劳心费力,听说还有运气不佳的小姑娘被少爷随手扔来的枕头砸个正着。
久坂虽然没亲眼见证凤镜夜的起床全过程,单看他被管家扛着进入车子后座的浩大声势,也足够能管中窥豹了。久坂只怕凤镜夜会在意识不清醒的状态下,对眼前这位小姐做出什么失礼的举动,一早就按照管家的嘱咐,把他身上所有的坚硬物体搜罗个一干二净。
此刻,久坂拉在车门的右手略微用力,左手做一个邀请的动作。
有栖川润口中道谢,被久坂的右手护住头顶,猫着腰坐进车内,后座的车门被重新关上,在陷入一片昏暗的车内,茶色的车窗又一次充当了屏障的角色,而这一次被它成功阻挡的,是外面愈演愈烈的炙热阳光。
花费几秒钟时间适应阴暗的环境,还没等有栖川润转头将凤镜夜的状况看个明晰,坐在驾驶座的久坂又小心翼翼地递来一些东西。有栖川润默不作声地握入手中,摸到的尽是一些坚硬的触感,她把手掌摊开凑近了些查看,什么硬币、钢笔应有尽有,其中体积最庞大的要数一个明黄色的壳状物,据猜测,那是凤镜夜的手机。
毫无疑问,凤镜夜少爷刚刚经历过一场风卷残云般的搜身活动,至于凤家的仆从为何要劳师动众地把这些东西搜刮出来,目前还不得而知。有栖川润盯着手里的物事研究了一会儿,一时竟忘记分神去关注凤镜夜的境况。没沉思多久,突如其来降临在肩头的沉重令没有准备的她悚然一惊,摊开的右手手掌也随之一抖。
这大幅度的一次抖动,便把手掌上原本的东西全数抖到车内铺就的软质地毯上。左侧肩膀的重量让她无法及时弯腰去拣拾掉落在双脚周围的东西,她艰难地偏头望去,几分钟前倚靠在车窗上补眠的凤镜夜随着匀速前进的车子,身体逐步倾斜,最终把脑袋搁在了有栖川的肩膀上。
不知是凤镜夜昨夜睡得太少,还是一旦进入睡眠就难以叫醒,无论是路途颠簸,还是后面心浮气躁的驾车人接连地按响喇叭,都没能让凤家三少的意识恢复到清醒的状态。
他的梦呓低得几不可闻,有栖川润只捕捉到零星的字眼。
什么“honey前辈开销……”,“春绯欠款……”,以此类推,凤镜夜的梦话内容应该都是些与社团活动相关的事务。
肩膀被他枕得有些麻痹,有栖川润刚试图调整一下坐姿就被凤镜夜低声呵斥住。
“谁允许你乱动的!”
有栖川润进行到一半的动作立时僵住,她垂下头去听凤镜夜的动静,却看见缠绵于梦境的某人紧蹙着眉头,满脸不耐烦地拨开她的长发。有栖川润垂坠在胸前的长发不知怎么地缠绕上凤镜夜金丝边眼镜的框架,凤镜夜毫无章法地侍弄着,有栖川一时不查竟被他硬生生拔下一根。
有栖川润痛得倒吸一口冷气。
直至此时,她对于久坂所谓的“怠慢”总算拥有初步的理解。
如果不是亲身体会,有栖川润永远不会相信表面温文尔雅的凤镜夜,身体里蛰伏着如此数量的暴力因子。这与凤镜夜平日的谦逊着实相去甚远,有栖川暗自评判道。
她在心里描摹出一幅凤镜夜的画像,温和的、骄纵的,隐忍的、爆发的……几种截然不同的特质相互冲撞着,迸发出激烈的火花,这股居高不下的温度持续发酵,终于这幅属于凤镜夜,尚未完成的画像支离破碎了。
“家业,真的那么重要吗?”
有栖川润的思绪被凤镜夜这句诘问吸引住。
梦境里的凤镜夜站在一片断壁残垣中,“第三音乐教室”的门牌被他踩在脚下,须王环站在他的面前,指着周遭辨不清本来面目的废墟,声嘶力竭地问了一遍又一遍。
“镜夜,继承家业真的重要吗?比你苦心经营的host部重要吗?比我们的友谊重要吗?”
凤镜夜尖叫着清醒过来,短暂的茫然四顾之后,浑浊的双眼恢复清明。他感觉到手掌里握着的温软,侧头看去,寻见的是不知何时坐在身旁的有栖川润。
“做恶梦了?”
凤镜夜回忆起那个可怕的梦境,突然如抛弃烫手山芋一般松开有栖川润的手,而后他又后知后觉地发现自己过激的反应容易让人生疑,只好掩饰性地用右手扶住额角,沉闷地回答一句:
“嗯。”
从有栖川润身上源源不断传来的清甜香气掠过凤镜夜的鼻尖,让他无端想起了两人第一次见面时,她为自己调制的那杯玉露。渐渐地,原本沁人心脾的气息变作掺杂着的恶臭,让他避之不及。
凤镜夜眼睛的焦距涣散着,他的眼前定格着一副画面,是刚才梦境的最后,伙伴们渐行渐远,而他茕茕孑立。
须王环的诘问声声在耳。
继承家业真的那么重要吗?
凤镜夜不由地在心中自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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横滨展会现场
如常陆院光料想的那样,由于本次的对参观者的身份不加限制,普通市民又很少能接触到种类繁多的奢侈品茶具,因此对展览都表现出空前的热情。凤镜夜与有栖川润到达的时候,展览场地早是人满为患的景象。还没正式步入夏季,室内又开着空调,摩肩接踵的参观者们依旧在极短的时间内就汗流浃背。
站在展会的入口处,放逐视线。凤镜夜的入目所及,除了一颗颗高低不等的脑袋之外,再无其他。向来不喜欢凑热闹的他顿时心生退意,这人山人海的模样,简直是好几个庶民超市联动大减价啊!
凤镜夜甫一退步,就听见身后有栖川润压抑的低呼。
他不明所以地低头一看,只见有栖川那双高跟鞋的脚背莫名多了一块灰色的印记。
“没事吧?”
“没事。”
有栖川润不甚在意地朝他笑了笑。
虽然与凤镜夜一样,对于这种过分热闹的场合致谢不敏,但此次则应当算作例外。实际上,无论凤镜夜是否邀请,有栖川润都是要亲自来横滨走一趟的。家族经营茶具的背景注定要她尽一份绵薄之力,除了用自己的终身大事去牟取多一份的机遇之外,像这种劳心劳力的市场调研也由她负责。
父亲有栖川旬有意将自家的茶具的消费人群从中上层资产阶级开拓到一般的平民百姓,而现在的这群参观者无疑就是潜在的消费人群。有栖川润的任务就是从旁人的评论中把握他们的喜好,他们的审美观。
在凤镜夜回头的时候,无意间寻找到一丝深藏在他眼底的不耐烦,有栖川润的心脏陡然一颤。
“要不然,镜夜还是……”
凤镜夜像是察觉了她的劝诱,抢先一步截断她的话头说道:
“握紧我的手,现在进去吧。”
有栖川润低眉垂目,看见伸至眼下的,凤镜夜的右手。
她只得装作无发现他的兴趣索然,顺从地将自己的手掌伸过去。双手交握的瞬间,陌生的触感令有栖川润不禁怔愣片刻。
握住自己的那只手掌是宽厚温暖的,当然也能给女生带去安全感。可她的内心被一阵怅然若失包裹住,几乎郁闷地透不过气来。有栖川润下意识地想要排斥这种感觉,像是某一时刻遗落在胸膛的种子终于在不见光的情况下,冲出地表,天时地利,正要疯一般地滋长,长成一棵需要仰望的参天大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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价值不菲的茶具被整齐地安置在封闭的玻璃容器内,用以陈列展品的柜台前依次用日文与英文两种语言就展品的材质、特性做出介绍。凤镜夜与有栖川润挨个参观,彼此间没有过多的交流。一则有栖川润需要分神去关注其他参观者的评价,二则生物钟固定的凤镜夜也没充沛的精力与她侃侃而谈。
站在不远不近的位置,观摩着橱窗内琳琅满目的展品。视线落在柜台展示牌上的凤镜夜只觉得那密密麻麻的文字化成一只只闹人的蚊蝇,在耳边“嗡嗡”叫个没停。
他的内心更烦躁了。
至于昨晚恶补一通的茶具知识,早就被凤镜夜抛到九霄云外。
此时的他甚至觉得,与其为了寻求与有栖川润的共同话题费心地熬夜,不如早早地睡觉来得有价值。
短暂的闪神之后,凤镜夜在其他参观者的催促下提步离开,向着下一个展示橱窗进发,神思不属的他对于空落的手心丝毫未觉。在他走后不久,细心收集着诸多参观者评价的有栖川润,经过汇总初步对多数人的审美做出判断:
崇尚简约美,喜欢的材质多以白瓷为主。
这样的调查结果倒是让有栖川润有些意外,她转念一想又迅速明白过来。
日本整体快节奏的生活方式让人们没有闲暇时间去欣赏一些错综复杂的美,与之相对的,简约到一目了然的设计更能获得他们的青睐。
有栖川润得出了简单的结论,刚打算跟随凤镜夜的脚步离去,可等她一回头,他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凤镜夜颀长的身影虽然也足够显眼,但照旧淹没在诸多参观者中,轻易找不到。
有栖川润在原地驻足片刻,不带任何希望地朝着四周张望一阵,大海捞针的结果自然是一无所获。她索性放弃无用功,转而掏出包里的手机,拨弄键盘打出凤镜夜的号码。
电话没一会儿就被接通了。
然而手机的主人却迟迟没有接听,在周遭纷至沓来的脚步声中,有栖川润似乎听见从自己身边传出的电话铃声,那电话铃声一直兴致盎然地鸣唱着,鸣唱着,直到由于长时间的无人接听,自动转入语音信箱。
有栖川润循声寻找,没成想会在自己的包中找到那支尽职尽责的明黄色手机---属于凤镜夜的手机。有栖川润这才忆起,她在下车后曾试图将手机、钢笔等物品一并归还给凤镜夜,后者却嫌弃这些东西过于累赘,而暂时寄放在有栖川的包中,没有随身携带。
没有手机,这就意味着有栖川润联系不到凤镜夜。
她又仔细地在展会场地环顾一阵,墙壁上方突起的广播装置吸引了她的注意力。难道现在可用的方法只剩下利用广播,广而告之?
这样好像有损凤镜夜的威名?
有栖川润找到一个参观者相对较少的僻静角落,为自己在穷途末路的情况下想出的计策踌躇着。
突然,她听见一声熟悉的呼唤。
那声音似乎蕴含无尽的穿透力,即便身处喧闹的环境下,也能畅通无阻地直达有栖川的耳蜗。
“小润。”
有栖川润应声抬头,一阵无措的寻找之后,在自己的正前方发现了声音的主人。与此同时,当她终于将那人的面容收入眼帘,又不可避免地感受到一阵心悸。
他穿着休闲的衬衫和牛仔裤,双手插在裤袋中,慵懒地再次叫了一声。
“小润。”
那人与有栖川润之间还隔着好几个参观者,他们遥遥相望着,有栖川的嘴角几乎是下意识地向上挑起。
她与忍足侑士……好久没私下见过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