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扩建的清江公园给郑茂一种生生不息的感觉。
尽管很多年后的草木也在吐故纳新,然而却总是少了泥土的气息,更多的乃柏油马路或者水泥砖石砌起来的花坛。
练剑的老大爷踩着小碎步,耍太极的也不急不缓,也有人字正腔圆地喊上一段戏曲。人影绰绰中郑茂总感觉不真实,童年的清江公园没有给他留下过很深的印象。也许当时是只顾着玩乐而忽略了这风景。
沿着大理石拼就的小道,郑茂径直往鸟语林而去。
两旁的大树,与一簇一簇的灌木非常郁郁森森,在阳光下遮挡出了一片片阴凉。
清江公园里景点还是挺多的,人流汇聚得最多的自然是游乐场。鸟语林在其中并不突出,可能也是因为建立在最深处的鹿山上,所以比较冷清。
不过说到底,鹿山也只是一座有点大的小山丘而已。
道路每隔不远就设置有一条长凳,郑茂感觉身上出了些汗,就随便择近休憩了一下。
他自是不知道唐心正在找他,以一种很少女的心理。
他仔细想过,哪怕杨进现在就在清江公园,也没有什么关系。说白了他只是为了一把手枪,双方交集上的可能性几乎没有。
如果杨进天天在鸟语林出没,那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
况且人多的地方杨进肯定不敢乱开枪,因为这边的片警特别密集。枪响的瞬间,以他每个警察都眼熟的脸,毫无疑问就会成为瓮中之鳖。
所以郑茂对于自己的小命,还是有充足把握的。
然而他更加不知道的是,在他双手插袋靠在长凳上的时候,一道亮晶晶的眼神望过来。其人缓缓低语着:“这么帅这么酷的正太,真是难得一见啊。”
郑茂在沉思,鸟语林有几个公厕还未可知,后面是否都种着榕树。而且榕树普遍都很高很粗,工具也没有准备,能否攀爬得上去也是不明确的事情。
然则他已经做好了不能得手的准备,很多事情不可能一蹴而就,这次如果不成功,就当是踩点吧。
忽的感觉旁边坐了一个身影,带着一种淡淡的馨香,余光来看应该是个女人。
没有理会,郑茂从兜里掏出香烟,施施然点上一根,烟雾被呼呼的风刮着,郑茂不明觉厉就听到了一句话:“呵呵,挺有个性,我喜欢。”
不禁转过头,看了旁边人一眼。
二十出头几岁的女青年模样,长发披肩,长得还不赖,正用一种非常白痴的眼神看着他。
至少,无语中回过头的郑茂觉得非常白痴。
就像是抠脚大汉嘿嘿嘿笑着“叔叔带你去看金鱼”一样,当然这只类似,那种把郑茂当成不谙世事的目光还是挺雷同。
“小朋友,你怎么一个人来公园玩呀?”她忽然把脑袋凑过来,平易近人地笑着,眼睛弯弯的,哄骗无知的表情一目了然。
重重抽一口香烟,他没有说话。
她大抵是从来没有在正太身上见过这么淡漠的眼神,不由兴趣大增:“小朋友,你叫什么名字呀?快告诉姐姐,姐姐这里有糖吃哦。”
一边说着,还真从兜里掏出了一颗棒棒糖。
带着烟雾长吁口气,郑茂瞥了她一眼。
他是十三岁没错,是偏矮小的一米五没错,可他哪里像‘小朋友’了?
莫不成现在的小朋友都已经像十数年以后,会这么吞云吐雾?
蓦地,她嘻嘻表情一顿,听着掩在长发下的耳朵深处传来的那句“苏落雁,你又在搞什么鬼”?
不由悻悻起来,摸了摸后劲间的发丝,喃喃道:“真是的,我这不是在融入环境么……”
这么帅帅的一个正太,不亲近一下怎么行。
剥开棒棒糖,她毫不迟疑递给郑茂,眯眼笑道:“还是草莓味的哦。”
没有听清楚先前她在呓语什么,郑茂只当碰到了一个女神经病,掐灭烟头,站起身来,挥了挥手婉拒道:“谢谢,草莓味的我不喜欢。”
女青年望着郑茂的背影,双目中似乎浮现了两抹桃心:“要不要这么冷酷啊……嘻嘻嘻我喜欢。”
“喂,等一下我哇!”她忙不迭起来跟上。
路上还是有不少人的,她亦步亦趋跟在郑茂旁边,嘴里含着棒棒糖啧啧有声:“你想吃吗?”
边说着,还一边把表面上很晶莹的棒棒糖作势欲递到郑茂嘴里。
郑茂自然分毫不松嘴,只是在思虑,要不要朝不远处的警亭呼救。
碰到这么火热的人还真是受不了。
忍不住顿下步子,耐着性子以这个年纪该有的口吻,轻声道:“这位大姐姐,你能不能不要跟着我?”
她很干脆地就道:“可以啊……”
正在郑茂准备抬步走人的时候,她方才不急不缓补充道:“你先讲个笑话给姐姐听听。”
郑茂望着她清澈的眼睛,怎么看也不像是有病的样子。
行,要听笑话是吧。
“我觉得你每天应该都会做一件事情,”郑茂慢慢说道:“大家也都做过,没做过的小孩子,以后肯定也会做。”
闻言,她把嘴里的棒棒糖拿出来,手腕转动,无意识在空中画了画,问道:“什么事情?”
面对她的眉花眼笑,郑茂面无表情。
他毫不停顿的道:“一根硬邦邦的长条东西,直直地插进洞里。快的话,两下就好了。不然就抽出来,再插进去。不达目的绝不终止。通常都在晚上进行,白天也可以。不过白天看得比较清楚,晚上不开灯就只能摸黑,一边摸着,一边再插进去。最好不要发生那种让别人胡乱插进去的事,否则要出事的。”
随着郑茂平淡的话语,她的脸色越来越怪异,藏在长发下的耳朵愈来愈红。
她呐呐地张了张嘴,听他再接着问道:“你现在知道是什么事情了吗?”
“什么事情?”面红耳赤,脑中一片空白,她下意识反问。
闻言,郑茂高抬起手,拍了拍她柔柔的肩膀,道:“你自己好好想清楚吧。”
转身而去。
她呆若木鸡,直到超隐形耳机里传来了一片哄笑声,男女都有。
有人都笑得带起了哭腔:“苏落雁啊苏落雁,要你看到小孩子就调戏,现在遭报应了吧?这个小朋友真是人才,他说得是用钥匙开门啊!”
“啊?”她懵了,直到郑茂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方才醒悟过来。
她竟然被一个正太给耍了!
而同样年龄,身材却超出萝莉界限的唐心,正踉跄着走进清江公园。
膝盖那一块肿了,青紫青紫的,很疼。
脑中充塞着有心无力的感觉,她左思右想,还是决定声援,即使会很难堪。
她要以一个班长的身份……
向她的爸爸唐楚河……
求助。
……
今天确实乃一个好日子,阳光明媚,晴空万里,白云也只有很少的寥寥几朵。
唐心回忆着,也是这样的一个蓝天下,她当时还不是现在的这个她。
她纯粹以班长的心态跟郑茂说,“早恋会影响学习的”。
而郑茂那句“绝对不早恋”当机立断,让她如今觉得非常好笑。口是心非表里不一说得就是她这种人吧?
清江公园的铁栅栏门上,油漆已经剥落了很多,毕竟已经修建二十来年了,没有翻新过。双手撑在略有锈迹的栅栏上往里瞧了瞧,再转头四顾,唐心没有看到什么熟悉的身影。
这里是北门,离郑茂家到这里的路线最近。
不出意外的话,唐心细细想着,他应该就从这个北门进去的。
清江公园不需要门票,现在还算早晨,晨练的人无序地进进出出。在人流中,唐心步履蹒跚走到北门的电话亭。
这种在十数年后会拆个精光的设施,于此时还可以说遍布街道,急于通信的人们总能很容易就找到一个。
拨出的一段数字早已熟记于心。
接通,当先入耳的是一阵嘈杂哄笑声。依稀还能听到有人在说些“钥匙”、“以后绝对有出息”之类的话。
“安静!吵什么?”唐楚河的声音在话筒里有磁性得多。也很有威严,那些哄笑立马转成了琐碎细语。
唐心微躬身揉了揉膝盖,就像是暴风雨中,忽然找到了一个无比安逸的避风港,舒下心,吐出了一个字,“爸”。
“嗯?原来是我家姑娘啊,怎么突然给我打电话,今年还是头一次。咦,好像还开口叫我爸了,真是难得。”
话锋一转,他说:“是不是碰到什么事情啊?”
听着那边忽轻忽重的腔调,暖意涌上心头,她重重呼吸了几口空气,说道:“我在清江公园。”
闻言,话筒另一端顿时沉默了。
知女莫若父,综合唐心昨天的异常,显然想到很多:“能具体说一下吗?”
“唔。”
察觉到这话语间的思虑,唐心只觉心脏猛然间坠落下来,无比沉重地咬了咬牙,她豁出去道:“是我有一个同学在清江公园。”
这股认真的力气,让唐楚河不得不把少女心发作的小事,当成了大事,话筒里在长出着一口气,他的声音里几多无奈:“我们父女两个也很久没有谈心了,你来北门。我们好好谈谈。”
唐心心中沉重,而嘴上轻轻地道:“我就在北门的电话亭。”
“好,那你等我一下。”
“嘟嘟嘟——”
电话挂断。
很快,靠在电话亭上的她,就看到了一身便服的唐楚河,还未走近,唐楚河就大大咧咧地挥着手道:“没事,别听我昨天说得那么严重。还不确定的安全隐患而已嘛,就像走在路上还随时会被车撞到,这真没有什么。”
“你瞧瞧,那边不还有人横穿马路吗?”他走到近前,伸出手搭着自己女儿的肩膀,看着她不似平常镇静而慌乱摇动的眸子,不由道:“谁啊?让我家乖女儿这么关心。”
“我说了,一个同班同学。”唐心低下了头。
唐楚河看着她的眼睛:“男同学?”
“是的,”唐心咬着嘴唇。
这下就真的难办了……
即使有了猜测,但听到她亲口承认,唐楚河顿时暗暗长出口气。
尽量放低声音,捋捋唐心凌乱的刘海,他故作轻松道:“在你爸面前别这么紧张,你妈和我也是从很小的时候就确定了关系。现在时代也更开放了,国外那边,到这个年龄见家长的也很平常……”
愈说唐心的下巴就愈低,耳根子不能再殷红了。
见状,唐楚河感觉心头肉被狠狠挖去了一样空落落的。不知不觉中,在如今的女儿心里,原来他已经不是全世界了。
讲道理,他早就看出很多不对劲。
然而女儿家的面子薄,不好说重话。作为一个父亲,还真是不好与她相说。对她这性格也说不上是喜还是忧,唐楚河脑子很乱。
瞧她手足无措不知怎么办才好的模样,唐楚河还是决定给她一点缓冲空间,转过身:“你自己好好想想。”
一边说着,他一边暗自腹诽:“爱之深责之切,看样子,还是挺随我这个父亲的。”
过了半晌,估摸后面那个小鹿乱撞的少女,心绪已经平缓下来,唐楚河方才开口说:“他知道吗?”
“不知道。”
听着这很涩很涩的三个字,唐楚河倒是惊讶,追问道:“不知道哪方面?还是全不知道?”
“全不知道,”唐心毫无停顿。
两父女的对话很拗口,然而他们都明白是什么意思。
唐楚河挠了挠头,莫不成,他女儿这还是单相思?眼巴巴在对方不知情的情况下跑来清江公园,就为了他昨天随口的一句清江公园不安全?
可惜,唐楚河早已经和青春期分道扬镳很久很久,不懂,很不懂。
只觉得头都大了。
他知道自己女儿那藏在骨子里的心高气傲,从小就比同龄人成熟,在别家孩子玩着过家家的时候,她没有灶台高就能搭板凳一板一眼学做蛋炒饭。
独立得太早,也更加不好管教。与女儿讲起道理,反而能把他这当爹的噎个半死。
如果她妈还在的话,大可以严父慈母一回。
然而当下,唐楚河只能耷拉着肩膀,一副和蔼可亲的好父亲模样。
知道不顺她的意,事情只怕可能会更糟。唐楚河决定先安抚她,然后慢慢向她输送正确的人生价值观。毕竟是一厢情愿的事情,而且如果是她同班同学的话,都在特等班,应该也不坏,等见到那个男孩子再说。
虽然他已经算上梁不正下梁歪,然则该怎么样还是要怎么样的。
这么想着,唐楚河侧身招了招手,说:“跟我走吧。”
“嗯”,唐心轻轻点了点头,随之迈出步伐。
不过,瞧她这走起路来一瘸一拐的样子,唐楚河顿时说道:“你的腿怎么了?”
“在路上的时候摔了一下。”
“看你这模样是伤到了膝盖那里?”不由分说,唐楚河蹲下身,卷起了她的裤腿。
瞧见青青紫紫隆起了很大一块,唐楚河皱着眉头,伸手轻轻碰了碰,硬硬的有肿块。
“疼,”唐心紧紧抿起了嘴。
唐楚河站起身,搀着她的肩膀,说不清作何感想:“你这是何苦来哉……”
电子设备光忽明忽暗,就像是一个小型基地,这辆空间相对来说很充裕的金杯车里,三男一女正戴着耳机,手里头各有忙碌的事情。
唐心坐在车尾靠后的位置,安谧地看他们工作。
其实他们非常惊奇,不苟言笑的唐楚河忽然间摇身一变,跑起腿来怎一个低眉顺眼。先是忙忙碌碌弄来毛巾冰块,给这个文静小女生的腿伤冰敷好,然后马不停蹄跑去药店买跌打药。
听小女生说口渴,又毫不迟疑拉开车门绝尘而去。
看了看那不怎么开口说话的小女生,她不由摘下耳机,问道:“小妹妹,你和唐队是什么关系啊?”
“他是我爸,”唐心正一手撑着腮帮子,看着先进的不厚也不薄的几块液晶屏幕上的画面,都是联通了公园内的监控摄像头。很多人毫不知情或者熟视无睹得在底下行走徘徊、嬉笑怒骂。
人间百态,好像就尽在其中。
听唐心此言,她顿时了然道:“我才知道,唐队竟然这么疼他女儿——”
唐心露齿一笑:“还好吧。”
她也跟着笑了笑,忽然询问道:“对了,那个男孩有什么特征,一个人来的还是?”
听着这个问题,唐心颦起眉,迟疑道:“这个……不清楚。”
她循序渐进问着:“有多高?”
“大概一米五左右,”唐心比了比自己的下巴:“身形偏瘦。”
“有没有戴眼镜呢?”
闻言,唐心不假思索说道:“不戴眼镜,碎发,穿着不清楚,长相……不爱笑,清秀,平时冷冷的。”
她“啪”地打了响指:“好吧,听起来还是个小帅哥——我盯一下。”
“麻烦了,”边说着,唐心拿起旁边工作台上的耳机,询问道:“我可以听听吗?”
她自然是不置可否:“当然可以。”
唐心从来没有接触过这些,以前也不想接触。不过现在看来,这也算是她老爸的工作吧?从前只知道他在国安局,而今算是了解一些。
戴上耳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