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不,直到现在,钱亦尘都保持着少年的中二梦想,像什么手持烈焰长剑劈开日月,于千军万马中逆流而行,总之是说出来会忍不住笑,但没人时总忍不住去想的场面。
今天好歹实现了一个——
乘着巨大妖兽掠过长空,甩开身后的追兵从天而降,然后……
“阿嚏!阿嚏!”
钱亦尘哆嗦着抱紧双臂,把脑袋埋进赤炣蓬松的背毛里:“好冷好冷啊啊啊——冻死我了!!”
“嗷?”贺兰玖在雪地上低空奔跑,留下一串银蓝的狐火痕迹,将身后紧追不舍的小妖怪烧成灰烬。
然后身影在山坳处一转,利爪缩回化为人形,是打横抱起钱亦尘的模样。
“……痕迹已经清理干净了?我察觉不到什么气息,应该安全了。”钱亦尘埋在他颈间,冻僵的脸半天还是没知觉。
乘着坐骑自上而下俯视人间的感觉的确不错,但作为毫无修为傍身的凡人,在这个没有高阶保暖设施的世界,狂风掠过就只有一个字,冷!
“很难受吗?”贺兰玖空出一只手摸摸他的脸颊,冰的完全感受不到任何温度,和他的指尖一样。
僵硬的脸被触碰后发出清脆的龟裂声……
其实赤炣的妖身毛发蓬松柔软,如果在地面上让他化为兽形,还是挺好玩的。
但如果世上有个危险的存在,在虎视眈眈的话……
干掉青丘一行人就不用再东躲西藏,然后让贺兰玖天天化为兽形满地打滚。
“这附近应该离红染村不远了吧?隐藏妖气步行过去,就是不知道盛元还在不在?”钱亦尘揉搓着双手恢复温度,四下辨认方向。
“那个书生么?应该早死了吧,凡人寿命通常很短暂的。”贺兰玖不以为然的向西方走去,地面留下一行脚印。
钱亦尘苦恼的扶额纠正:“寿命再短暂也不会不到一年就挂了的……话说我也是凡人,我死之后你会怎么办?”
“有塑人泥的力量加持,你不会死的那么早。”贺兰玖不是很喜欢这个话题,走得快了一些,“你不会死的。”
钱亦尘点头,主动握住他冰凉的手:“当然,我们还有很多事情没来得及一起做。”
这一次,他不是为了抢回主角的时髦值,而是想和某个切实存在的人,一起生活。
冬日景色在哪里都差不多,看不见尽头的枯枝残雪,更何况不能使用妖力,只有身后的脚印能印证他们在前进。
钱亦尘走了没多久便看见远处破败的村落,记忆渐渐被熟悉的场景唤醒:“邪道三大世家,苏家的能力是太阴镜,那面镜子能够与未成形的妖物交流。青丘仅存的那块骨头既然不能被感知,那么一定在用自身意志和主人的召唤对抗……寻找这种介于妖和死物之间的异类,一定需要太阴镜。”
“不知道苏家的人还在不在那里,但只能从这条线索查起了,我还记得那时遇到的男人的味道,如果再次遇到,一定不会错过。”贺兰玖抬手接住枝头落下的一捧碎雪,视线飘远。
顺着小路向那里望去,红染村比从前显得更加破败,大量无人居住的空屋,有些甚至被雪压垮。
远处,有人策马而来。
马蹄声越来越进,在钱亦尘前方不远处停下,有个男人放慢速度,让那批枣色骏马沿着路边慢慢走过去,以免伤人。
钱亦尘看他的第一眼,就有些意外。
倒不是这个穿着烟色长袍的男人样貌多么好,而是他的气质,与贺兰玖简直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阴冷苍白,眉宇间带着千年捂不热的凉气……一入邪道,必然会有这种阳气衰减的特征。
“道友,前面的村落,可是无人居住了么?”贺兰玖仿佛不曾察觉,堪称有礼的拱手询问。
对方一愣,没有下马,仔仔细细看了他片刻,并未否认道门中人的身份:“的确无人居住,不过我建议你不要过去。”
“为何?”贺兰玖饶有兴致地追问。
骑马的男人,同样露出那种不阴不阳的笑容:“因为道友去了,一定会受伤啊。”
还会不会说话了?钱亦尘听得很恼火。
贺兰玖没有被冒犯的愠怒,带着扭曲人士之间的惺惺相惜,友好地冲男人告别。
那匹马载着他离开,泥土冻得坚实,没有扬起灰尘。
“没有妖气和鬼气,应该是修炼其他邪术的人,但不是苏家的人,不像青丘的手下,我在那里没见过他。”等人走后,贺兰玖立刻冷下脸向目的地进发,“红染村真的没人了吗?”
钱亦尘边走边认真观察路面:“……我觉得,有这种可能。雪上只有刚才的马蹄印,而盛元是个凡人,在荒村居住肯定要准备食水,势必要同附近的乡县有来往。”
“所以他如果住在村里,这条路会干净许多?”贺兰玖其实没想到这点,毕竟如果他高兴,完全可以御风而行,完全不留痕迹。
但即便如此,仍然有必要进村检查一番。
钱亦尘凭借记忆找到盛元的家,那几间瓦房明显呈现出无人打理的状态,房檐下有软塌塌的枯草。
“果然没人啊……上次来的时候没空检查,这里有地窖一类的地方吗?”他推开虫蛀的房门。
贺兰玖本来不打算进去,见他行动,才不情不愿的迈过门槛。
哪怕决定解决青丘,他也信奉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原则,懒得多费事。
不过在这里留下的记忆,似乎不坏。
伪装成新婚夫妇的他们,还有钱亦尘那是眼里熠熠生辉的光彩……
主屋内摆设甚至还保持着新房的样子,喜字蒙尘,锦被老老实实堆在床角。
“不如把这里收拾一下,我们再成一次亲?”贺兰玖拿起两个盛交杯酒的瓷杯。
钱亦尘正弯腰往床下看去,腐朽的床柱突然支撑不住床板,轰然倒塌!
“小心!”贺兰玖立刻丢掉杯子,冲上去抢回钱亦尘。
脆弱的木料沿着手背狠狠切过去,留下一道伤口,顿时血流如注。
“你没事吧?就算床塌了也砸不到我的,你为什么……”钱亦尘左右看看,找不到干净布料,只能先用手去捂他的伤口。
微凉的血在空中变得彻底冰冷……
“小伤而已,就不动用妖力修复了。”贺兰玖无所谓的看着那道伤口,用袖子擦掉残留的血。
“我知道是小伤,你无所谓,我会觉得难受。”钱亦尘在身上摸索一圈,把中衣撕下一条,仔细裹好他的手背,“屋里灰尘太多,包扎起来免得感染。”
贺兰玖顿时笑得非常满足,想到一件事又皱眉:“真像那个男人说的,来到这里会受伤呢……”
“如果不是巧合,那么他能够预知未来?”钱亦尘疑虑重重,也不想在这种到处都是不安定因素的屋子里待下去了,“走吧,其实换个角度思考,我们要找的不是盛元,而是苏家的人……只不过他最有可能接触而已。以及要确认,刚才的男人来红染村的目的,和这件事到底有没有关系。”
“或许他也是为了找苏家的人呢……”贺兰玖说到一半,注意力突然被倒塌的床吸引。
整张床塌掉后从中间断成两截,这里没有地窖暗室,床板中间却有夹层!
“那个男人的气味……这里曾经放过对他来说很重要的东西。”贺兰玖俯身捡起构成夹层的木料,轻轻嗅了一下。
钱亦尘什么都没闻出来,只觉得腐气扑鼻,却忍不住道:“太阴镜?”
“或许吧。如果不是在夹层内空气不流通,一线气味保存不了这么长时间。”贺兰玖丢掉东西拍了拍手,“苏家的人和盛元有过接触,不确定是胁迫还是那个书生主动帮忙,总之两人在这里待过一段时间,然后才去了别处。”
“那么他能去哪里呢?这下寻找范围要扩散了,盛元看起来也不像有钱人,就是不知道太阴镜的主人……”
“足够了。有一线气味,足够我把两人中的一位找出来了。”贺兰玖眼底闪过自信的光。
追踪,是捕猎者的必修课。
修士散发出的灵力波动,和指纹一样独一无二,很难伪装,而且和主人之间有极其微弱的联系。
贺兰玖将残余的血浸透夹层木板,闭目感应了一阵,笃定道:“在东南方,离这里最近的县上。这种法术曾经有个修士追踪我时用过,准确几率很大。”
……
年前的城中,一贯冷清。
这种地方绝对藏不住踪迹,钱亦尘走动时也就没那么强戒心,专注寻找起苏家人有可能出现的角落。
“只要是人,就要休息吃饭,先从客栈酒楼查起?毕竟带着镜子的男人比较显眼,去消息灵通的地方找找吧。”
贺兰玖捏着一块从红染村拿来的木屑,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向掌心渗出扎去,新鲜的血将其浸透:“嘘,等等。法术还在持续。”
他指引着钱亦尘转过小巷,最终停步,面前的并非什么适合休养生息的去处,而是一家……赌坊?
哪怕站在门口,仍然能感受到里面的冲天热浪,还有大呼小叫押注的声音……
“怪不得气息若有若无,很微弱却始终没有中断。”贺兰玖贴在钱亦尘耳侧,将声音送过去,“太阴镜主人用凡人的活气遮掩身上的邪气,但那些赌徒毕竟没有修炼过,所以还是差了一截。”
“躲在赌坊里吗……”钱亦尘信步上前,本来有些忐忑,好在门口进进出出的赌徒太多,反倒很容易混进去。
就是贺兰玖进门时被赌坊小厮多看了几眼。
撩开半旧布帘,沸反盈天的热浪立刻迎面扑来,浑浊的空气几乎让人睁不开眼睛。
“小!小!小!”
赤膊的男人双眼紧盯桌面,鬓角流下汗水。
骰盅一开,有人笑有人哭,不似活人。
钱亦尘半眯着瞳孔,扭头问贺兰玖:“能把他找出来么?”
“气息太杂,不太容易。但……我看到了。”贺兰玖直直的盯着前方。
看到什么?
钱亦尘顺着他的视线移动,果然留意到角落的一张赌桌,被人团团围住,不知道里面发生了什么。
钱亦尘挤开人群钻进去,看到里面的场景却愣了一下。
最先映入眼底的并非押注的赌徒,而是作为赌注的……一面镜子。
按照苍逢掌门的描述,太阴镜是白玉为面,阴沉木做的镜托,哪怕花纹古朴,也能一眼看出名贵之处。
天下只此一面的太阴镜,居然被拿来赌了么?
骰盅打开,太阴镜押在“大”上,三个骰子的点数是四五六,赢了。
那面镜子和赢来的银子一并放在某个男人面前,而赌赢的男人看都没看,又是随手将太阴镜推出去,压在了“小”。
骰盅再开,一二三,小。
居然又赢了。
越来越多的赌徒围过来,甚至还有人跟着那面镜子压住,庄家的脸色越来越不好看。
钱亦尘拉住前面纯粹看热闹的人询问:“兄台,那是什么情况?”
“嗨,就是运气好呗。我听说押那面镜子的男人,连赌三天从没输过,特意过来瞧瞧的。不过你看他,每赢一把脸色都难看一分,好像迫不及待把赌注输出去一样。”
钱亦尘从摩肩接踵的人影里向那个方向探头,果然看到了一张并不欣喜的脸。
太阴镜的主人,不想要家传的法器了?
这是何等不肖的后人啊!
钱亦尘向寻个机会问问对方是否就是执镜人,衣袖被人轻轻扯了一下,回头时却被贺兰玖按低身体。
“是早上遇到的骑马男人,他也找到这里了。果然是冲太阴镜来的。”贺兰玖清晰的声音传来。
钱亦尘捂住半张脸,从指缝间偷偷摸摸望过去,看到一张意料之中的熟脸。
阴冷苍白的男人,身穿烟色衣袍,离得近才发现,他的衣服上用鲜艳丝线绣了花纹,只是分辨不出什么图样。
“苏耳,别来无恙。”
邪道苏家,这一代的执镜人苏耳,闻言立刻哆嗦了一下,怔怔的望过去:“……我这段时间过得怎么样,你不清楚吗?凤五,来赌一把,赢了,太阴镜归你。”
太阴镜的主人刚又赢了一局,失魂落魄的继续将镜子放上赌桌。赢来的铜钱和碎银子就堆在一旁,他也没放在心上。
在赌坊偷窃是大忌,不过以他的随意程度,哪怕有人偷偷抓走一把铜钱,估计主人也不会留意。
“从你手上拿别的东西容易,它却太难。”凤五抱臂倚在赌桌旁,笑眯眯的从袖子里拿出一块石头,“庄家,我今天走的匆忙没带银子,压别的东西了。”
那种随处可见的石头,也能押注?赌场本就不是正经生意,法外之徒不少,被人明显欺负了,竟然也没人提出意见,连庄家都点了头!
钱亦尘观察凤五半天,低声道:“我们来的真是时候,邪道三大世家,齐了。”
贺兰家专门出产心术不正的天才,苏家有能与异类交流的太阴镜,而剩下那位,凤家传人的能力是金口玉言。
他们说话的都会成真,难怪从来不用商量的语气。
骰盅掀开,依旧是苏耳赢。
散碎银两和那块石头一起,放在他的手边。
“还赌吗?”苏耳的打扮很有异域风情,头上缠着青布,连耳朵也遮住了。
“那就赌上我们十余年的协作吧。”凤五这次连石头都懒得掏出来。
苏耳讥笑地抬眼冷笑,衣角的小铃铛细细晃动,铃音淹没在人群中:“那种东西,根本不存在!”
“我说有,那就有。”凤五平静的站在他对面,“而这一把,我要赢过来。”
“不可能!”
“刚才不是很想将太阴镜输掉吗,怎么现在又要赢了?”
苏耳狠狠瞪他,两张同样苍白的脸遥遥相对:“听好了凤五,我可以把镜子给世上任何一人,但绝对不可能是你!”
凤五不置可否,却难以压抑地咳嗽几声。
“哗啦啦……”
骰子摇晃碰撞的声音响起,咚的一声落在桌上。
苏耳这次压得是大,开出来的三个骰子猩红的一点正面朝上,小的不能再小。
屏息围观的赌徒顿时兴奋狂呼。
“输了输了,竟然真输了哎!”
“我就说吧,哪有人会一直赢钱的。这就是个运气的事儿,有人比他运道更好,马上就不行了。”
“噗……”
和满室沸腾对比明显的,是再也压抑不住心口热血的凤五,吐出暗红鲜血,哪怕及时捂住嘴巴,也从指缝间不断溢出!
“这是……什么情况?”钱亦尘身旁的赌徒,避难般不断向后褪去,让他险些藏不住身形。
贺兰玖沉吟道:“太阴镜世代传承,与执镜人的联系甚至超过一般法器,所以苏耳无论如何都无法甩开它。刚才风家的人用一句话改写联系,但同样付出了代价。”
赌桌旁的包围圈越来越大,凤五抹掉下颌的血渍,伸展双臂,露出完整的刺绣图案。
赤色为朱雀,青色为青鸾,黄色为鹓鶵,白色为鸿鹄,紫色为鸑鷟。
五色凤凰成衣,只有凤家这一代的家主,才有资格穿上。
“追捕你这么久,终于拿到太阴镜了。”他低头,居高临下的凝视苏耳,“凤家不能断在我手上,就麻烦你,替我死了吧。”
苏耳少了那股针锋相对的气势,苦笑着开口:“邪道之间本来就不该存在什么多余的东西,是不是?我以为那日你找上来,就真的是走投无路来求助我呢。”
钱亦尘一副旁观者的架势,准备继续装路人,突然发觉身后少了点东西。
糟糕!
贺兰玖从半空中落下,直奔两人之间的太阴镜而去:“既然你不想给他,那么就把镜子送我,怎么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