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要放走勾灯?”
钱亦尘站在已经露出衰颓相的村落中,将问题重复一遍:“为什么?”
贺兰玖脸色微冷,很快挤出个如往常一般的笑容:“是啊,你看这里少了他打理,很快就像个荒村了。”
“你知道我不是在说这个!”
贺兰玖装不下去,只好沉默。他很少见到钱亦尘冷冰冰的表情,更别提情绪中还带着指责。
但是,要怎么说呢?
说他对勾灯起了那么一点感同身受的心思?还是觉得那人与纪浮茶,就像他和钱亦尘,恶与善两相对立,硬凑在一起只能毁的不死不休?
如果成全了那一对,是不是也意味着,他与钱亦尘的差距没那么大?
贺兰玖无法窥视未来,但这一次的事,让他清楚认识了那道无形的隔阂。
出身于邪道世家,生于山野的妖怪,本来就不应该进入凡人的生活,只能带着一点羡慕和不解远远看着……稍微一接近就能发现双方的生活方式差的太远,只能招来凡人恐惧的目光。
最初钱亦尘发现他,不也是很惊慌的逃跑了么?
如果强行留住……如果强行留住……
只能换来厌恶。
“七曜宗的大弟子,为了给那种人擦……那种人擦屁股!身死魂消不说,连最后的遗骸都被拿去炼成假皮囊了,你居然还任由那种人离开?”钱亦尘愤愤地走来走去,“最初见面时他说勾灯是个小畜生,这句话一点都不假。”
贺兰玖喏喏地纠正他的说法:“纪浮茶还可以去投胎的。”
“投胎干什么,再被这样的人纠缠一世落个不得好死的下场么?”钱亦尘因为生气愈发愤怒,言辞也尖刻起来。
贺兰玖在一旁看着,居然还有点高兴。
生气就生气吧,总比不理人强。
像是纪浮茶到最后连半个字都懒得与勾灯说,才是最无力挽回的局面。
“咳,勾灯有举世罕见的抱恙剑,可直伤魂魄。蓝终那边动向不明,我们不可能冒险受伤。再说他从此之后就是‘纪浮茶’了,还会与蓝终为伍吗?”
钱亦尘听完正经的分析,心里的愤怒消了一些,只是依旧难以接受这个结局。
“唰,唰。”
从远处,传来煽动翅膀的声音。
一只纸鹤破空飞向钱亦尘,在他面前炸成一团碎屑,投影却呈现出一个“归”字。
鱼如水的纸鹤?他要他们回去干什么?
钱亦尘凝视着那个字直到消失,环视四周寻找方向,目光锁定在蜀州的位置。从这里御风过去,大概用不了多长时间。
“赶紧回去吧,既然纪浮茶已死,我们就没有在外徘徊的必要性了。”贺兰玖松了口气。
……
令人意外的是,鱼如水并未在客栈等候。一路留下灵力为引,将他们带到了蜀州外的驿站中。
这里是朝廷为五品以上大员提供的饮马歇脚处,平民莫说蹭个光,连在里面吃顿饭都不行——居然也成了猎人盟会的据点之一?
朝廷的实力,已经被民间组织渗透成啥样儿了啊!
钱亦尘默默为皇帝点了根同情的蜡烛,不过从偏门进入驿站,看到后院的人眼睛瞬间一亮。
“封梵!”
侧坐在石桌旁略带倦意的,不是他最爱的主角还能是谁!放在手旁的重剑被青布裹着,露出一截寒锋,似乎锐利更胜从前。
“……嗯。”封梵一如既往地话不多,想说起一路的大小经历,却只给了他一个“你懂得”眼神。
钱亦尘拼命点头。
他懂,他当然懂!只是路途上最大的对手展松凉投靠了蓝终,让他少了成名一战,不知道又有什么新奇遇?
从封梵身上散发的气息来看,他应该通过另外某种方式“磨砺”了才对。
还有……
“你老婆……不不,花聆呢?你们没有在一起?”钱亦尘这才发现周围少了个人。
封梵简短回答:“她不见了。”
顿了顿又说:“我们前往蜀州的路上都没什么波澜,但在途经某处时突然觉得前方有死气涌动,前去查看时,我见到了……另一个自己……”
“另一个你?”钱亦尘脑海中闪过什么熟悉的东西,却被强制消失。
封梵脸上闪过凝重神色,下意识握住了手边的重剑:“没错,之后我被困在了某种幻境里,那幻境极其逼真,却是让当事者倒退着重复经历自己的一生。我为自己选择立志修道的未来,却不清楚原因,场景一转,才知道是全家为妖邪所杀……”
“奇怪的是,我在幻象里完全没有现在的一丁点记忆,只是不断经历那些事,思考其中存在的问题,直到回到出生时才察觉不对,一番挣脱却未能逃离环境。”
钱亦尘追问道:“那你最后是怎么出来的?那里是什么散仙设下的法阵?”
“——都不是。”
低沉的男音突然插话。
钱亦尘循声回头,有些好奇地观察从驿站内走出的这个中年男人,还有他身后客客气气的鱼如水。
中年男人没有着急走过来,站在原地先看了贺兰玖几眼,才自我介绍起来:“鄙人石也雅,道号顽石散人,猎人盟会的大掌事。”
看外貌只是个平凡的男人,气度却自如沉着,带着一股民间修士扛把子人物的镇定气息。
钱亦尘想到这以后是自己名义上的顶头上司,赶忙行礼:“见过散人。”
贺兰玖也笑眯眯地拱手,收敛妖气后和凡人别无二致。
盟会里的猎手水平参差不齐,封梵这种都算是可以横着走的“正统修士”,更别提一些只会用公鸡血画符念似是而非咒的假道学了。
石也雅看他的眼神不对劲也情有可原,估计在想他是哪里来混饭吃的凡人。
“时墟,天地初开时未能清明的那部分。他被关在了其中的缝隙里,一生种种经历如收回覆水般在眼前展现一遍,如能从中清醒,那我们也就不必费心修仙了,不过说起来,盟会里的猎手不就是群道心不正的人么?”石也雅略带傲气地微微还礼,自嘲起来却显得很可爱。
大掌事的身份不一般,只有他才能随意调用这个松散组织的力量。哪怕自称杂鱼,论数量也比名门正派的人多多了,打架最讲求气场,双方真的爆发矛盾,光是猎手就能在场面上压修士们一头。
在这种人面前,鱼如水连打呵欠的冲动都刻意收敛了。
钱亦尘道:“是您救出的封梵?”
“他其实已经挣扎到了时墟边缘,可耽搁太久,无法找到进时墟正确的路,我也是费了不少功夫才将他引入离开的路。”平和温吞的石也雅点头,“死气,人的,或其他生灵的,横死前留下的那一口气,只要积攒的足够多,就能引起时墟内混沌之源的反应,将其碎开一条缝隙。”
钱亦尘突然问:“但只是一条缝隙,还不够吧?”
“没错。”石也雅赞许地注视他,一敛茶色衣衫走上前,“一路上的事都听如水说过了,封梵其实是误入时墟。那犬妖想开时墟引混沌源遮蔽龙气?呵,区区一个妖怪,真是异想天开!不过他也顺利将时墟开了一条缝,如果接下来找到正确的路,就真的能引起天下大乱。”
钱亦尘仔细想了想,发现其中还是有不对劲的地方:“开了缝隙,也不能引混沌源吗?”
石也雅揉揉额头,沉默片刻找到了个合适的比喻:“就好比一颗鸡子,你要先敲碎壳,撕开那层薄膜,才能看到蛋液。可在蛋壳中耽搁的太久,就会变成修复蛋壳的一部分,如若不想这样,只能更进一步,钻透那层薄膜了。”
懂了,蓝终打开的缝隙就相当于摔裂了鸡蛋,可进去的人都会被卡在裂缝里,要么赶紧逃出来,要么狠狠心继续往里钻,否则就会被吸收为蛋壳的一部分。
不愧是大掌事,这比喻可谓生动形象。
“我还有一问,如何才能钻透那层鸡蛋膜?”钱亦尘彬彬有礼地提问。
“只有魂魄足够干净的人,才能一入时墟而不迷。想必犬妖寻找七曜宗的人,是为了借由魂魄之力寻到深入时墟的路。”
可惜纪浮茶已经死了。
钱亦尘颇有些遗憾地叹口气,抬眼发现石也雅还在看自己,不自在的同时想到重要问题:“花聆呢?怎么没提到她?”
“她……始终没有出来,若我离时墟太近,也会一并被关在里面。但是若不在两天之内找到那个姑娘,她就要永远和时墟融为一体了。”石也雅视线挪向旁边,又定定地看着他,“你想要救他,必须尽早。”
“时墟在哪里?”钱亦尘目前没什么主意,不过还是先问清楚再说。
“那不是存在于现世的地方……”石也雅说的极其含糊。
钱亦尘烦躁地撇嘴,都什么时候了还在卖关子。
封梵也带了几分焦灼,毕竟被困于时墟的人无法转世,是彻彻底底的在这个世上消失。
石也雅只好简洁明了地说了一遍:“——就在这里。时墟缝隙既开,只要一点死气为引就能找到那里,我知道你们急着救人,但没有完全准备最好不要靠近,前往那里不需要赶路,所以还是筹备妥当为好。”
他挥指弹出一缕封存在符咒里的死气,落下时距离地面很近的地方果然出现一道黑色裂缝。
只是离得近,却不是直接开在地上,悬浮在那里,仿佛从这一端踩过去就能直接落地。
钱亦尘看到有只蜻蜓一头扎进去,却没有从另一头出来。
而且……不光是蜻蜓,还有贺兰玖!
他站的位置离时墟缝隙不近,不知怎的,却被时墟吸了进去,身影登时消失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