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亦尘觉得自己从来都没这么快过。

  高处的寒风如同锋刃般锐利,一点点割的脸颊生疼,耳后若有若无的根须崩裂声离开很远还能听到。

  无数小妖傀儡构不成威胁,值得顾虑的只有蓝终,但他似乎没有计较的打算,不甘心钱亦尘反抗逃走,却只是象征性的追了一阵就放弃。

  暮色四合,已经枯萎的黑山一角。

  钱亦尘其实辨别不出方向,本能的往干燥的地方走,直到天色暗下来才看到黑山焦黄的轮廓。

  旱魃不在庭院那里,所以让他逃的比较容易,也不在黑山,所以这里还算安全。

  但这不是什么好消息,因为贺兰玖同样失去踪迹,一片片干枯的树林间留下巨大兽爪撕裂的痕迹。

  钱亦尘在毫无生灵气息的山脚转了一会儿,故作轻松地调侃:“狐狸是犬科动物吧,怎么他还在树上磨爪子呢,跟猫似的。”

  泥土和树干上都残存着深深刻痕,不难想象贺兰玖现出妖体后如何挣扎破坏。难道就像蓝终说的那样,他不是被赤炣的身体挤碎魂魄,就是用魂魄撑裂身体?

  钱亦尘在遍布枯叶的树林间行走,突然捕捉到了一丝细微的妖气,凝神细看才发现在空气中摇曳的一道炽火之灵。

  勾出妖娆的弧度没入山林深处,却因为主人的疲乏,颜色越来越浅淡。

  钱亦尘循着它一路向前,远处干裂的泥土被刨出一个大坑,有个长发覆面的男人靠坐在旁边的树下休息。

  “你怎么样……”

  钱亦尘关切的话还未说完,本应虚弱的贺兰玖突然卷着一阵沙尘向他冲来,墨色瞳孔里一片混沌。

  “嗷……”发出低低兽吼的贺兰玖,一把将他按进刨出的坑里,锐化的利爪在他颈边流连,准确按住了动脉。

  右眼角下的细密花纹在抽枝发芽,越来越多,缠绕过锁骨后一路向下。

  钱亦尘眼前场景骤然改变,被扑倒时后脑撞的生疼,尝试和他交流:“喂,贺兰玖,贺兰玖?”

  这应该是第一次认真叫对方的名字,然而毫无回应。

  贺兰玖的思维似乎禁锢在了野兽的状态,哪怕身体已经从赤炣原形中恢复,依旧一言不发。

  钱亦尘不敢挣扎太过去激怒他,仰面躺在地上,翻转掌心摸了摸贺兰玖的头顶。

  对方摇摇欲倒的身体居然还能行动,头顶被抚摸的似乎很舒服,锐利的杀气减少几分,慢慢松开钱亦尘,挪到泥坑的边缘……

  然后扒拉出一把沙土,向他的方向抛洒。

  “咳,咳咳!你干什么!”钱亦尘呛得直咳嗽,气冲冲的翻身而起爬上去揍他。

  贺兰玖充耳不闻的继续刨沙子,直到他离开沙坑后才猛地抬头,发出威胁的咕噜声逼迫他留在那里。

  沙土从一个方向扬来,再这样下去迟早得被活埋了啊!

  动物都有用掩埋方式收藏重要东西的癖好,主要是藏食物……贺兰玖这是现在不饿,打算日后把他挖出来吃了么?

  钱亦尘站在泥坑中央不断咳嗽,试探性的在他转身刨沙子的空隙一点点往边缘挪动。

  一两步看不出来,但步数多了谁都能察觉到不对劲。

  “咕……”贺兰玖又跃过来把他扑倒,声音细小威胁意味却很重,听起来有气无力。

  妈的,这货死不了,只是打累了而已。

  钱亦尘心里那点关怀立刻烟消云散,撑住他的胸膛拼命摇晃:“你给我醒醒!意识不会真的退回到野兽的状态了吧?现在我们要回去和鱼如水汇合,如果你还是这副样子就留在山里吧,客栈不让养宠物……”

  贺兰玖困惑的歪着头,听他抱怨。

  钱亦尘一鼓作气的推开他,双手用力捏住贺兰玖的脸颊揉捏,间或拍打两下唤醒神智。

  贺兰玖老老实实的承受他的□□,眼睛眨了眨,比起清醒时听话多了。

  他强韧的魂魄如果不想将妖身摧毁,只能暂时蛰伏将控制权交出去。但赤炣是大妖,哪怕失去元神,身体还残留着兽类的本能,一旦占据上风则毫无神智可言。

  对了,他说过,顺着身上那些纹路,能找到魂魄!

  钱亦尘想起这件事,小心翼翼的摊开掌心将手伸过去,尽量展示自己温和无害的那一面:“来,让叔叔……呸,哥哥摸一下?”

  但贺兰玖的脸被他揉捏了半天,已经并不信任这个灰头土脸还挂着诡异微笑的怪叔叔,左右扭着身体闪躲。

  “别闹。”钱亦尘像哄小孩子吃药一样谨慎,轻声呵斥之后又赶紧给他顺毛,“你别乱动,一点都不痛的……”

  怎么越说越像怪叔叔了!

  不过仅仅保留本能的贺兰玖看起来也太好欺负了一些,钱亦尘生出一点恶作剧的念头,又因为时机不对赶紧打消。

  “咕……嗷!”贺兰玖却体会不到他的苦心,挣扎的愈发不耐烦,皱起眉头主动将他推开。

  钱亦尘别无他法,一横心贴了上去,捕捉到他的双唇重重吻住!

  “……唔?”贺兰玖湿润的眼瞳越睁越大,被亲吻的瞬间僵在当场,一动不动。

  有效果!

  钱亦尘保持着那个吻一鼓作气,将掌心聚集的炽火灵气沿着赤红纹路探入身体,查探他体内的妖力运转。

  灵识最先感受到了一片混乱,如拨开云雾般继续深入后,才感受到了那颗金乌般明亮的魂魄。

  妖力与修士的修为根除同源,都依据五行规律运转而生,只是妖力给人的感觉更阴冷不适,但也有展松凉这类从未沾染过血腥气的妖怪,身上的阴冷感就淡了很多。

  贺兰玖却明显不属于这一类。

  缠绕在魂魄旁的是无穷无尽燥热的妖气,给人的感觉却极其阴寒,又因为狂舞一般充斥着身体,钱亦尘无形无质的灵识似乎也被灼伤。

  呼吸开始慌乱,他只能拼命告诫自己沉住气,凝神用炽火之灵平息混乱的妖气。

  梳理乱麻似的安抚贺兰玖身体里的野兽,耐心到连额头渗出汗水都没有察觉。

  贺兰玖睁着眼睛,轻轻抬手擦去了他额角的一丝冷汗。

  汹涌的妖力越来越安静,被禁锢在中央的魂魄有松动的迹象。贺兰玖以为紧贴的双唇是让自己更舒适的根源,主动开口加深了这个吻。

  打开钱亦尘的牙关长驱直入,尖利的兽牙摩擦着脆弱粘膜不肯离开。

  贺兰玖极力控制着力度,压抑的牙齿都在微微颤抖。

  想一口咬下去然而不能,不如放纵一次吧……恶狠狠咬他一下,至于后果,等醒来再承担。

  钱亦尘立刻察觉到了捕食者的气息,硬撑着平息最后一丝混乱的妖气,手掌立刻从他怦怦直跳的胸膛前移开,却被贺兰玖牢牢抓住!

  身体突然恢复了控制权,贺兰玖干脆搂住他的腰际用力收回,让他坐在身上。

  钱亦尘后腰搭着一只凉冰冰的手,在充满燥热灵气的山上冰凉的有些舒适,却让他精神无比紧张,条件反射的向后撤。

  “呜……”贺兰玖低头,依恋向他怀里埋过去

  钱亦尘平静的用手抵住他脑袋:“别装了,我知道你现在可以说话。”

  撒娇的动作骤然停止!

  贺兰玖不情愿的扯了扯嘴角,仍然坚持向他靠来:“……再靠一会儿,一会儿我们再回去。”

  “蓝终打伤你了?!”

  贺兰玖摇头,沉默片刻才补充:“他的原身其实没什么力量,尤其是和妖元相比……哪怕赤炣重新出现,跟他一比似乎也不过如此。换做道门中人的修行年岁,少说也有千年之久。”

  一个人修行千年,和一个妖怪修行千年的水平肯定不是同一档次。妖物修炼百年或许才能以人身出现,凡人却天生具备四肢五脏,起跑线就不在一块儿。

  “那我能够从他那里逃出来,还是挺幸运的。”钱亦尘想起刚才还是心有余悸,“真是多亏松树精了。”

  贺兰玖不满地看住他:“有什么可感谢的,别忘了,是他先临阵反水先投诚,一山之主若成这个样子。”

  “他……”钱亦尘眼前出现展松凉沉静而无力的眼神,他修行一世都未沾染血气,但若为蓝终驱使杀生,无异于修行毁于一旦。

  这种沉重事实不适合多想,于是他转移话题:“你从前在万妖窟也不见得有多厉害,最后还不是被猎人盟会带头灭了。”

  贺兰玖最不喜欢从他那里听到一丁点贬低的话,立即反驳:“我和他不一样,我从来无意管别人死活,他却是想守住黑山,却什么都没守住。”

  “总之,你不准说他不好。”钱亦尘拍了拍身上的尘土站起来。

  展松凉的头从来都低不下去,但当时人参精,贺兰玖,连同自己的安危都系在他的脖子上。

  偏偏贺兰玖多嘴地嘟囔:“妖怪趋利避害从来都是天性,你就那么肯定他的降服不是为了自己?”

  就算不是为了保全别人,但从蓝终那里逃离是他为什么要出手相助?

  钱亦尘听得冒火,又觉得和他解释不清,干脆大步向山外走去:“回蜀州之前不要和我说话!”

  贺兰玖在原地直翻白眼,重重跺一脚土地。

  天色彻底暗下来,前方的人影一晃就不见了。

  ……

  钱亦尘气鼓鼓的走了一阵,才发现这条山路并不通往蜀州,反而越走越偏,加上夜空此时无星无月,完全迷失了方向。

  “……走到岔路上了?”

  回头眺望的山路空空荡荡,贺兰玖并没有跟上来。

  钱亦尘站在原地等了片刻还是没人出现,失落地叹了口气,突然发觉腹部一阵阴寒!

  一把剑,从背后洞穿丹田,剑尖流过寒光出现在他垂下的视线里。

  奇怪的是,并没有血液涌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