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娘酒肆今天中午的客人不多不少,刚好够坐满大堂。
钱亦尘占了张靠角落的桌子,一招手将那个看上去最面善的跑堂伙计叫来,点了三荤三素六道大菜,最后又要了一壶店内的招牌美酒梨花酿。
毕竟花了钱,想套话就容易多了。
封梵要在这一日去丘县附近的村落拿样东西,所以昨夜没有跟着一起回酒肆,而是直接离开,回来时估计要到下午,剩下钱亦尘惭愧的琢磨要不要现在就去问话。
“怎么,那个猎手才走不到半日你就茶饭不思了?”贺兰玖懒洋洋支着脑袋,视线一转又去看柜台后的华娘,提高声音,“掌柜的,你若是不麻烦,可否过来一趟?”
钱亦尘回神,强行解释的夹了一筷子白切羊肉:“谁茶饭不思了?我在想……想……”
他原本目标是从反派那里夺回属于主角的时髦值,没想到先开始抢属于主角的戏份了,这还能玩儿吗!
“在想怎么开口?放心,这世上还没有我套不出的内容。”贺兰玖得意的压低声音,扭头对款款走来的华娘表情诚恳,“劳烦掌柜的了,在下有——”
“公子,我有一事相求!”华娘焦急地打断他的话,一敛裙裾坐下来。
钱亦尘手一抖,第二筷白切羊肉掉在碗里。
明明是他们的台词啊!
贺兰玖眸中飞快闪过一丝意外,脸上却不慌不忙:“什么事?掌柜的一介女流打理偌大的酒肆,如果有为难的地方,在下不会推辞。”
他的妖化本相狰狞中夹杂艳丽,平日顶的这张脸却自带端庄闺秀气场,还至少是那种太师之女级别的。
皮相好归好,一把嗓子却低沉邪恶,透出丝丝蛊惑人心的味道。
华娘却从低沉里听出了绵绵情意,还未诉苦,一张脸先泛起红晕:“我知道二位都是异人,可否帮帮小店?实不相瞒,后巷死了个人之后,小店昨夜也不太平起来!万一出了什么事,不吉利的店怎么可能还会有客登门……”
“怎么个不太平法?”钱亦尘放下筷子听得专注。
华娘困扰的绞着手帕,声音低得生怕周围食客听见:“这位道长曾说小店风水不好,果然是真的!昨夜我睡得迷迷糊糊,突然听见枕头旁有悉悉索索的声音,然后从门口出去了。再问客人,竟然也有三五个独自住店的也听见那个声音,好像是在厢房间找什么东西,发现没有,就走了。”
先不说别的,叫贺兰玖还是风情十足的“公子”呢,怎么到他这儿就变成道长啦?
而那个怨魂,大概在找拿了银两的贺兰玖。
钱亦尘盯了神色如常的某小偷一眼,拍胸脯保证:“掌柜的放心,我一定会把它揪出来超度,超度不了就灭掉!”
“嗯。”坐在对面的贺兰玖唇角微勾,低头倒出两杯梨花酿。
华娘用手帕拭去额角汗水,这才长长舒了口气:“那就多谢道长……和这位公子,只要能保住酒肆的生意,以后不管你们什么时候来这儿,吃住全免!”
钱亦尘没去接酒盅,趁热打铁的追问:“免不免食宿并不要紧,我也有一件事要跟掌柜的打听。听说丘县在年前发生过一桩灭门惨案,孙家上下被流匪所害,不知还有什么细节没有?”
华娘顿时迟疑的挥手叫来个伙计,勉强扯了扯苍白嘴角:“那桩案子呀,说来怪惨的,我跟孙家没什么交情,一门心思放在酒肆生意上,所以也只是略有耳闻,不如叫阿六来给你们说说,他最好打听。”
名叫阿六的小伙子把白布搭在肩头,机灵地走过来:“客官要问那件事?我这一天天在大堂忙活,听人议论了不少,倒也有能说的地方。”
酒肆的客人闲聊时总有细碎字句被伙计听见,所以阿六提供的消息还算详细。
年二十九的夜里,家家户户闭门不出,孙家上下更是喜气一片,却有十三名流匪自山野潜入县里,从孙宅后门溜进去,杀人抢掠,临走还打算放把火烧个干净!
那把火最终还是没烧起来,因为正月初一走亲戚的人来到孙宅时,发现流匪们以向外逃窜的姿态横尸在门口附近,表面没有任何伤痕。
钱亦尘听完缓缓点头,传言基本能和他在宅子的观察对上,歹徒与受害者同一夜死亡。
但最骇人听闻的是,不论流匪或孙家人的尸体都在宅里被发现,孙家小姐文君的头颅,却至今不知所踪。
当地人觉得不祥,过去了两个月都没敢接近。
阿六讲完之后自己都打了个寒颤,听说他们没有其他吩咐,又去招呼别的客人了。
“那么成为怨灵的就是孙文君?身首分离死相凄惨,满足变成厉鬼的一切条件,当夜就杀死十三人,再过段时间估计就修成鬼仙了。”钱亦尘心不在焉地吃饭,随手夹起软烂的白菜帮慢慢啃。
贺兰玖专注品着香气冷冽清幽的梨花酿:“你以为成鬼仙那么容易?”
“我这是谨慎,不轻敌!”
贺兰玖定定的望住他:“你是担心我被它杀了么?”
钱亦尘上下扫视对面人那身绛红长袍,嫌弃地扭头:“我是担心你太招摇,大白天穿的跟新郎官一样,是个人都会以为你要和她成亲的。”
“那你呢?”向来喜欢红色的贺兰玖,自顾自又斟了一杯,“哦,你对封梵青眼有加。”
钱亦尘的确一见封梵就激动,但也就是比崇拜多点的感情,掩饰地端起小酒杯:“说正经的!你觉不觉得掌柜的有点不对劲?”
梨花酿的冷冽香气分外熟悉,毕竟昨夜才闻到过,怎么可能忘!
“嗯,孙宅厨房里堆了不少这家店的招牌酒,掌柜的和这种大户常客怎么没有来往。”贺兰玖兴趣缺缺的分析,目光被冷酒浸染迷离,“不过……关我什么事?怨灵就算成了地仙,也只是让味道更好一点而已。”
钱亦尘不肯懈怠的码好碗筷站起来,目光正直坚定:“我要再去找掌柜的问清楚。”
贺兰玖把酒壶里的最后几滴梨花酿倒进嘴里,垂眼盯着桌面,耳朵却专注地分辨他在大堂中的脚步声。
“笨死了,被妖鬼所害的凡人又不止这一个……”
华娘的丈夫早些年就去世,酒肆里她说了算,午饭后正在院里督促伙计不要偷懒,看见钱亦尘过来愣了愣,唇色一片苍白。
钱亦尘认定名为主角光环的东西已经笼罩过来,站在不远处摆出高深莫测的样子:“掌柜的刚才没说实话吧?你这样隐瞒,就算别人想帮忙也无能为力,今天晚上作祟怨灵跑到谁枕头旁边,我就管不了了。”
身后搬运油米的几个伙计进了厨房,华娘左右看看,一咬牙和盘托出:“我,我和孙家有交情,听说他们出事后深夜跑过去,拿了点前屋的古董花瓶,卖掉后把酒肆翻新了一遍,真的只拿了一点,不然我这小店也就撑不住早早倒闭了!没,没敢进后院。”
钱亦尘全神贯注的屏息,才听见她压低到趋近于无的声音。翻新这家店的钱绝对不是小数目,华娘未必如她所说“只拿了一点”。
原来怨灵并非盯上贺兰玖一个人,徘徊在这里是,打算拿个双杀?
孙文君都已经化成厉鬼了还惦记着家产银子,只能说明执念颇深,大概鬼也和人一样有点莫名其妙的偏好。
那么现在跑回去把孙宅搬空,晚上她是不是就会主动找上门来了?
钱亦尘觉得这个方法很有可行性,正在盘算具体措施,突然被一阵汪汪的犬吠打断思路。
“掌柜的,你要的黑狗买来了,是不是就地放血除除晦气?”
华娘心不在焉的僵硬点头,求救目光落在对面的道门中人身上:“道长,你看这有用吗……”
“不要叫我道长,叫我公子!”钱亦尘忿忿的打断她,望着哀哀直叫的黑狗叹气,“虽说它的血驱邪,但朱砂之类的完全可以替代,而且也不是你这么用的,好比病人直接将珍贵药材整个吞下去,少了炮制,效果绝不会好。”
华娘垂下年过三十仍然保养得当的脸:“那这狗……”
“狗留下看家护院多好,对阴邪之气极为敏感,说不定怨灵来了还能叫两声提醒。”钱亦尘蹲下去摸摸那只大狗的脑袋,其实没指望它派上用场。
华娘被说了一通,只说全都仰仗公子便惭愧的匆匆告辞,藕色裙摆在急促步伐下一阵摇晃。
皮毛油亮如墨的黑狗似乎知道自己捡回了一条命,吐着舌头趴下,也不咬人,翻出肚皮给救命恩人摸。
钱亦尘煞有介事地揉揉它的肚子:“没什么,不用客气,你要是察觉有阴魂作祟,记得叫几声提醒我啊,大黑。”
反正动物不会抗议名字难听,随便取一个吧。
钱亦尘单手抚摸大黑,忽然在肚子的皮毛间摸到一粒小而硬的东西,停下来抠了抠:“生病了?还是被虫子叮了?”
大黑肚子上长了不止一粒小肉球,一边四个正好两排对称……有古怪,感觉像是邪术阵法。
“钱……”
“封梵,你回来啦!从后巷进来的?”钱亦尘正在埋头研究它的肚子,听见熟悉的声音双眼唰的明亮,又顺口说,“这狗好像生病了,”
封梵刚到酒肆,手上提着一个四四方方的包裹,远远看了眼咳嗽一声:“那并非疾病,咳,而是它的乳……”
“这是只公狗啊。”钱亦尘低头看了大黑的胯间点头确认,试图把肉粒抠掉的动作突然僵硬!
自己是个男的,不也长了吗?
至于封梵,已经无奈的快咳出毛病了……
片刻之后,钱亦尘生无可恋的站起来,脚步虚浮一路飘远:“不行,我突然想起来自己得去投个胎,时间不等人,你不用送了……”
他来到这里除了跟主角抢戏,救主角死对头以外,还在主角面前公然耍了一回流氓啊!
说好的要抢光反派时髦值呢?
印象值不断走低,“猪队友”三个字要陪伴终身,要不是早春寒冷,他就直接跳进后院的这口井里了断此生了!
“……哈哈哈哈!这回可不是我逼你对着一只狗肆意玩弄的,封梵他人呢,是不是已经先出发去青州了?”
贺兰玖在二楼厢房里笑得直捶桌子,那条翠色大蛇盘踞起来,脑袋搁在尾巴尖儿上。
躺在床里侧的钱亦尘,单手掀过被子遮住脸:“什么玩弄,你用词注意点!我就是摸了大黑几下,你看到小动物不会很想去逗一逗吗?”
“首先,那只狗牙齿尖锐,身长足有半人高。”贺兰玖在桌旁坐直,逐渐收敛笑意,“其次我看到小动物,只想把它们撕碎了吃掉。”
钱亦尘闷闷的声音钻出薄被:“……不要把我和你混为一谈。”
“那你抓孙文君这件事,还要不要谈了?”贺兰玖慢条斯理的解开束发带向床上走去,毫不留情的一把扯过被子,盖在自己身上。
“今天晚上我不打算叫封梵一起去孙宅搬东西引厉鬼出动,想自己去。”钱亦尘木然盯着上空,只有嘴唇开合,“不是因为发生了这种小事……”
而是他刚才在封梵脸上看到的神情,是无论如何都掩饰不住的疲惫。
那个人从很久之前开始就在为猎人盟会奔波,一路战斗至今,没有任何放松的时间。
要不然让封梵放个假,他去打怪吧?
贺兰玖若有所思的枕着手臂背对而卧,把那根坚韧无比的头发缠在手指上。
钱亦尘迷迷糊糊的合上眼,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他在戌时醒来,第一个发现是贺兰玖离开了,刚想放声大笑,情绪又在房门被推开后持续低落。
这家伙要是人间蒸发该多好,他从此就是自由身了……
贺兰玖偏偏没有消失的自觉,精神焕发的在他眼前晃来晃去:“我刚才在酒肆上下游荡一圈,已经确认阴魂不在店里,也没附在旁人身上。”
“……啊?”钱亦尘思维迷茫的坐起来,半晌后才明白这句话,“怎么做到的?”
贺兰玖从怀中掏出一块巴掌大小的圆镜,丢在桌上:“铜镜克制阴邪,厉鬼无法在镜中显形,或者说,异类都有些不喜欢这东西。我伏在梁上拿镜子把那些人照了一圈,没发现什么异常。”
钱亦尘一下子来了兴趣,跳下床拿镜子照照他的侧脸,看到成像后有点失落:“……你不是没现原形吗?”
“能够显示所有妖族本相的镜子也有,不过世上只得一面。”贺兰玖坐着任由他照,还贴心换了个更优美的姿势,“今夜我不想出门,你也不必独自去孙宅了。”
铜镜里他的影像仅仅比现实中模糊一点,而且不是没点灯的缘故,像被淋了雨的水墨画,人像也一点点晕染开,只有那颗泪痣格外明显,。
“……谢谢。”钱亦尘放下镜子沉默片刻,开口时有些不自在。
贺兰玖用火石燃起油灯,最擅长用一句话清空他的好感:“那你打算拿什么当报酬?给我唱个小曲儿怎么样?”
“我还是给你跳个小舞吧。”钱亦尘忿忿的把头扭向另一边。
“那也行啊。”
“……”
今夜不必再外出,钱亦尘一下午养精蓄锐的睡眠毫无意义,天色越晚越精神。
倒是贺兰玖,用凡人的食物涵养气血,照例吃饱了倒头就睡。
钱亦尘在屋里走来走去待的憋闷,干脆把窗户推开一点,寒冷夜风立刻灌进来。
“唰,唰……”
脚尖蹭着地面而过的声音,在外面漆黑的街上响起。
钱亦尘睁大眼睛探出头,在夜色下分辨声响从何处传来。
啊,看到了。
一个白衣长发的女人,走路像飘,几乎看不到双足的起伏,在这条街上来回游荡。
谁家正常姑娘会深夜在街头作阴魂状?
那就是孙文君吧!
“喂,别睡了,我看见有个白衣女鬼从窗外的街上飘过去,总之特别诡异!”钱亦尘拼命晃醒贺兰玖,其实连对方的脸都没看到,但那种气氛已经足够让人震惊了!
贺兰玖垂眼注视那双落在胸前的手,缓缓起身下床:“那就走吧。”
他的“走”准确表达应该是“跳”,因为在说完之后,立刻捞起钱亦尘从窗户翻出去了。
所以……
“哇啊啊啊!”钱亦尘条件反射的在失重时抱住旁边的人,好在二层的高度不算什么,一呼吸间就落了地。
而那个白色人影还在远处慢慢飘着,渐渐潜入夜雾里。
贺兰玖泛起狩猎者的兴奋笑容,眼角泪痣开始生长出妖异纹路,紧盯那个背影追上去,而且越来越近——
“谋害人命的坏东西,可叫我抓到你了!”
幽魂却先回头,白衣炸开露出底下的纱衣,一开口便能听出是少女的声音:“咦?你身上怎么没有鬼气,倒很古怪……啊!难道是活人?我叫花聆,来自抚州花家,得罪这位道友了!”
贺兰玖指尖擦过右脸,纤细的纹路顿时消失,不过仍然目光灼灼盯着她细白的脖子。
修道者么,元神总比厉鬼味道好一些……
“这个不能吃!”钱亦尘气喘吁吁的跑过来,听到少女名字后紧张的拦腰抱住他向后拖。
抚州花家大小姐单名一个聆,那可是他最喜欢的女性角色,属于封梵的妹子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