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寒潭更让人感到彻骨的,是百感噬心、寝食难安的夜。
整整两夜了,武潇潇没有合过眼。自从意外重逢老爹之后,她就仿佛被人从头到脚泼了刺骨的冰水!
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那个人,那个眼窝、双颊凹陷,毒入心经以致脸色发青,消瘦到脱形的人……居然是自己那曾经意气风发的老爹!
进厢房的那一刻,所见之老爹的情形让武潇潇连日来担惊受怕的心彻底崩溃,扑到老爹身侧便上气不接下气地狠狠啜泣,来不及去擦眼泪与鼻涕,口中含混不清地问着,“爹!……是谁把你伤成这样的?……呜呜……爹……你醒醒……”
在场之人无不动容,门外的焉无琼更是内疚感骤升,直觉一股气直冲胸口,触犯了未痊愈的伤势,捂着伤口转过身去,双眉深锁,脸色很是难看。
一旁的申屠幽见她如此,便宽慰了几句,让她勿要太过自责。
武潇潇哭了一会儿,见老爹紧闭双目,除了尚存微弱气息,再无其他反应。于是慌忙替父把脉,一抹眼泪站起身来,向苏沐风求问了五灵观的医书所在。
五灵观的罗象阁中收有各类罕有典籍,自然非外人可借阅,苏沐风见武潇潇救父心切,答应他可代为找寻。
于是,白天苏沐风就在罗象阁内搜寻相关的医书,晚上就借阅出来一部分,拿到厢房内,同大伙儿一起搜寻解除生死符的方法。
两天两夜,众人的眼睛都熬红了,终于在潇潇反复不断施针尝试之后,武天时稍稍有了一些起色。
潇潇用灸针与细线,加以药物催发,将武天时已入心经的毒血引了出来。
众人方才松了口气。
申屠幽倚向厢房外的栏杆,望着深沉的浓墨山色,阴云穿梭,月影绰绰。
没想到才短短两日,这个平凡的小丫头就想出了缓命之策。人啊,果然是有意思的一族。
如是想着,忽感腰间异状,申屠幽伸手一摸,摸到了一枚白玉藕配。
本来这藕配通透发亮,此刻却变得暗淡无光。
“糟糕!”申屠幽内心一震,急忙跃入厢房内,同众人匆匆做了道别,便亟不可待地一路向山下奔去。
焉无琼感到申屠幽神色不太对劲,便一路跟随其下山,又在半道跃出截住他去路。“且慢!”
申屠幽只觉头顶掠过一个人影,闻声时,已见焉无琼抬起一掌阻拦着,立在身前。
急急刹住原本的脚步,申屠幽意外中含有一丝烦躁,“你怎么跟来了?”
焉无琼紧紧盯着申屠幽,“这两日忙着为武氏父女寻找救命的法子,我倒还未来得及向你询问妙丹青的去处。”
“我若知道她的去处,还会跟你们在五灵观中连待数日吗?”申屠幽急着打发走眼前人,拧着眉毛,冲她挥手道,“我此番真有急事,麻烦你先让一让……”
焉无琼不退反将手掌抵住其肩胛,“先前争抢妙丹青,你我皆是非她不可,你此去如此急切,定是与她有关。”
“哎?我说你这人……”申屠幽不耐烦地打掉对方搭在肩头的手,正欲抽身,忽听一阵阴风从一旁的树林间穿过!
申屠幽凌厉目光随那丛影一扫,飞身追去,焉无琼见他要逃,不容犹豫,立刻紧跟其后,隐忍伤痛,亮出长枪,猛一提气,再次截阻在前。
“你若不说清楚,这一次我绝不放你走!”
申屠幽看着焉无琼这幅咬牙坚挺的强硬姿态,心里又急又无奈!低头抽出腰间的白玉藕配,颜色又暗淡了许多!
罢了!这事儿靠我自己一个也许不轻松,多一个帮手也好。
申屠幽暗自下了决定,对着焉无琼晃了晃手中的藕配,正色道,“我现在没有时间跟你解释,不管你信不信,妙丹青现在可能已经死了……”他看见焉无琼听闻此处,不可置信地错愕了一下,继续道,“我现在要去阻止阴吏捉拿她的魂魄,你若想知道到底怎么回事,就跟我来。”话音未落,人影已从焉无琼眼前窜离。
申屠幽所言之事,让焉无琼一时间有些发怔,她除了惊讶于妙丹青的死讯,还感觉他方才的言论中有什么不对劲的地方。不过这一切都未及多想,她只能提枪紧跟申屠幽其后,他身法极快,焉无琼一刻不敢怠慢,稍不留神便有可能跟丢了。
在视线本就昏暗的林间穿梭,望着前方申屠幽灵活地飞枝踏地,除此之外她什么也没看见,也没听见。忽然间,她意识到了哪里让她觉得不对劲。
想到这,她猛提一口气,加速赶上申屠幽身侧,问道,“你所说的阴吏可是传说中抓人魂魄的无常鬼?”
申屠幽头也不回,目光朝前,不移不偏地道,“应该是。”
“你如何阻止?难不成……你能看见它?”
“它就在前面,鬼履轻快如飞,不过看样子,赶得比我们还急。”
焉无琼闻言大吃一惊,睁大了眼朝前方望了望,却是什么也没看见。
申屠幽瞟了焉无琼一眼,“你的眼睛,睁的再大也不会看见的。”
焉无琼也拿眼睨了他一下,心想莫不是被他耍了?却听申屠幽又开了口,“前面似乎有海腥味,那阴吏不会超出海域捉拿魂魄,等一下到了地方,我去拦他,你先藏起来,不要出面。”
“这是为何?”
“你难道想亲自得罪掌管你生死薄的官吏?”
焉无琼语塞。
难道,这个申屠幽就不怕得罪阴吏吗?
焉无琼越细想,越觉得此人越发可疑,人、鬼、畜生,恐怕都逃脱不掉阴吏的管辖,除非……他是三道之外的?!
她自幼长在寨中,对于人、妖、鬼之外的传说,所知甚少……
焉无琼一路上暗忖此事,无奈没有头绪。不知不觉间,已追至一处山脚下。
申屠幽抬头望了望山峰,思忖了片刻,颔首道,“妙丹青的确是照着绘图去了云卓山,看来应该就是这里。”
焉无琼试探性地问了句,“那阴吏呢?”
申屠幽向着山上的方向点了下头,“飞去了山顶。”又转过身来打量了下焉无琼,“你伤势本就未痊愈,此次拼尽全力追到这里,已是不易。依我看,你就在这里等我消息,我一个人去山顶,好过还要兼顾你的脚程。”
这话说的,让焉无琼甚是不爽,这意思是,自己卯足了劲跟上的,只是他几成轻功的速度。自己好歹也是苦练武艺数十载的部族女将,区区爬一座山,就算负伤在身,也是不在话下的,遂道,“你上山就是,不必管我。”
申屠幽看了焉无琼一眼,便“嗖”一下跃上山壁,看不清身形,只见墨烟萦绕而上,瞬间便没入了上层的夜雾之中。
焉无琼也不禁为之暗叹,没想到这人身法已达此境界,看来先前的交手和追踪,他的确是手下留情、捎带照顾了。
不过留守在此不是她的作风,无论如何也要追上云卓山,看看他到底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云卓山峰并不算高,申屠幽上到山顶亦十分轻松,一身与夜色同样深重装束的阴吏也不过刚至山顶,还未来得及细探,眼前忽然一团浓雾散开,在他面前显出一人形,玄紫华服,气息非凡,他立刻意识到来者为何,心中颇感意外。
阴吏略微欠身,“小差途径此地办事,不知怎地惊扰到了神道?”
没想到他申屠幽未出言,对方倒先开了口,而且一上来就给他扣了这么大的帽子。只是这帽子太大,消受不起,于是拱手道,“大人休要谬称,在下哪里是什么神道,不过也是六道众生中的沧海一粟,倒头来,还不是要过您这一手。”话到此处,申屠幽颇有意味地向阴吏过了一道手掌。
那阴吏暗自意会那手势,只得苦笑一下,“六道各安天命,阁下不比凡人,凡人命薄缘浅,才搁由小差等暂为管制,恐怕过不了阁下您这一手。”
好一个心思缜密的阴吏!
申屠幽与他说话时观察了一番,发现他虽腰间别着索魂索和钩魄钩,却还未上手,看来此地还不是他最终的目的地。
“所言甚是,我自不必过这一手,不过……”申屠幽面露难色,“在下有一友人,一直未能寻得,莫不是正中大人所说的命薄缘浅?”
阴吏想了想,问道,“不知阁下友人姓甚名谁?”
“友人名为……妙丹青。”
“妙丹青?!”阴吏脸色顿变,从腰间抽出一支签,递给申屠幽,“可是这三个字?”
申屠幽接过手中一看,上面正是写着妙丹青的名字!
当真如此?!申屠幽心中猛然一紧!
“敢问友人现在何处?”
阴吏收回签子,来到山顶边缘一带,向着海的一面巡望了一阵,突然满脸疑惑,转过身来对申屠幽道,“实不相瞒……此人本应早在数百年前命数殆尽,却不知何故,又出现在生死薄中。前几日,鬼界里又显示其身将死,今夜她便会寿终,我这才赶来此地,准备抓捕她的魂魄回归轮回。可现下到了此地,我虽能感应到死亡,却看不到她的离魂散魄……好生怪哉!”
数百年前?没想到这妙丹青的身世还有这一出。
申屠幽望着海面,无数猜测从心底油然而生。但不管如何猜度关于妙丹青的真相,都远没有找到她来得实在。
凝神聚气,双目慢慢异变为修罗眼,然而所见并无变化,除了对面一座高耸入宵的陡峭高峰,便就是千浪拍石的海波。
申屠幽向着崖边不断靠近,居高临下地俯视波澜,忽然上扬了嘴角,“兴许,我可以卖你一个人情。”
身侧不远处,正向他走来的焉无琼,不由迟疑地轻慢了脚步。
月光并不明朗,倒更显那双异瞳格外惹眼!
虽之前已有所怀疑,可真亲眼目睹了,还是不免震惊,一时难以接受……毕竟,她从不曾与人、兽以外的异类为伍。
申屠幽微动了动耳朵,感觉到有人靠近,悄悄隐褪了修罗眼。
飞天广寒,禁地,山腹。
终年寂静,唯有花叶的沙沙声,伴随着佘雅入眠。
这位沧桑老者卧于榻上,本睡得安详,却突然被一阵阵轰鸣的谷穴回响惊醒。
佘雅召来手杖,撑起身子,下榻来到暗窗边,双手猛地一推——只见平日里无风无息的山腹内,此刻竟狂风怒号,连带着溪渠之水都仿佛被一股无比强大的风力卷翻上空。
一时间,碎裂的花瓣、水珠、帝天骨和地上的泥土,都被混杂着在山腹内疯狂怒啸急旋!
“这……!”佘雅望着近百年也难遇的诡异景象,忽然目光变得锐利,自语的声音也有些发颤,“难道……有人开启了那个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