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西魏国使浮阳公独孤信出使建康。
此时,东西两魏的鲁阳关之战刚刚结束。
东魏大丞相高澄亲征鲁阳关,不但收回了旧地,还俘虏了西魏主帅柱国王思政,报了己方主帅慕容绍宗阵亡之仇。
西魏受挫,不得不退守。东魏也见好就收。
两国就此休战。
南朝与东魏在江北的一场战争,令两国关系降到冰点。东魏国使杨愔来到建康运作,也只是表面修复旧好,勉强使彼此不再为敌。
东魏在鲁阳关之战的胜利,更让向来扶弱势一方的南朝更靠向了西魏。
正如东魏国使在建康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冷遇,西魏国使独孤信却得到了异常隆重的礼遇。
皇帝亲自接见了独孤信,还带他登临朝日楼。
眺望远处的皇家猎场覆舟山,独孤信提到,大将军宇文泰酷爱狩猎,每年春秋冬三季都会率众围猎。
皇帝回想起,自己年轻时,也常带子孙朝臣在覆舟山上狩猎。后来笃信佛教,渐渐不愿杀生,也便废止了此习。
南朝也越来越重文轻武。
东西两魏数年战争,彼此忌惮,心中或多或少都有些轻视南朝武力。
北人,包括大部分南朝人,或许已忘了,南朝天子盛年之时,麾下名将云集,曾数次北伐,让当时北魏朝闻风丧胆,才有如今南朝江北的大片国土。
说来西魏国使浮阳公独孤信也曾是南朝俘虏啊。
皇帝望覆舟山,忽生豪气。
此值秋末之时,万物丰盈,走兽遍地,正当行秋狝之礼,以彰南朝之威,天子之愷。
皇帝下旨,命皇太子代皇帝行秋狝礼,众宗室官爵能骑射者同往,也命浮阳公独孤信同往。
皇太子接到圣命,自然依从。
皇太子青年时代,也曾喜骑马游猎,也曾督率名将北伐,建立功勋。
然而进建康为储君后,文臣贵戚终日环绕,二十年间未曾再披甲执剑,也未曾骑过一次马。
皇太子不得以开始练习骑射。
伴驾皇太子左右随猎的宗室勋贵c文臣名士,也不得不开始练习骑射。
一时建康城中马匹价格大涨。
秋狝前,皇太子在东宫秋阁宴请随行者,皇太子妃在隐湖东阁宴请女眷。
萧黯c萧确这几个宗室中善骑射之人,皇太子亲点陪同。
晋宁王府走到东宫宴会邀请后,萧黯让笼华孕期不便为由辞邀,不要去进东宫是非之地。
笼华孕期终日被拘束在王府中,好不容易收到宫中邀约,又知萧妙契c何玉暇两个也去,哪里还听进去劝,只欣然愿往。
到了宴日,夫妇二人各着华服,乘车前往东宫。
临行前,萧黯拉住笼华,心事重重对她说:“无论发生什么事,你当心平气和,相信我。”
笼华挑眉不解,“你要做什么”
萧黯满面认真,目光中带着恳求:“你且答应我。”
笼华嗔道:“我答应就是。”
萧黯报以微笑。
两人乘车到了东宫,换乘坐舆向宫内而行。
坐舆到东宫花篱宫门长廊处。
萧黯与笼华几乎同时注意到一个熟悉的身影,陈绍世。
他披挂甲胄,带着一伍卫士正在戍卫宫门。
他留在了京城,在他父亲东宫直阁将军手下做了一名卫戍武官。
他到底还是走了姓氏所注定要走的寒族武官之路。
陈绍世向坐舆张望了几眼。
这晚贵人坐舆颇多,都从此处宫门出入。
遇到不少旧日熟人,从前为王府文官时,常遇到轻视或敌意的目光,现在,贵人们是不会浪费时间去看一条守门犬的。
坐舆上有遮帐,他看不到坐舆中贵人,但已认出左右是晋宁王府的随行侍从。
陈绍世神情复杂遥望旧主,却并不知,舆中旧主也在注目他。
进了花篱宫门,萧黯与笼华各自取道,一个前往菊苑秋阁,一个前往隐湖东阁。
笼华进了东阁,见里面鬓影衣香,欢声笑语。
萧妙契,何玉暇看到笼华走进来,忙迎上来,左右拉着她的手亲热说话。
笼华看到了阮瑶光,阮瑶光也看到了她。
彼此遥遥点头致意,阮瑶光似乎想挤出一个微笑,显然没有成功。笼华本也没打算对她笑。
笼华并没有向阮瑶光
追问重明殿之事。
追问会耗费心神,会伤心,在笼华心里,阮瑶光已不值得她耗费心神或伤心了。
或许,未来有朝一日,笼华地位在阮瑶光之下,她不得不趋附她之时,再拿出此事来,作些伤心之态,讨些人情罢。
只是如今,两人都知,平平淡淡的疏远,才是真的疏远了。
妙契悄悄告诉笼华c玉暇,说自己已有三月妊娠。
笼华c玉暇惊喜,打量她身形,竟并看不出。
妙契娇气道:“这一两月好苦呀,只望这回生了嫡子,再不要再生了。”
笼华与玉暇好笑,哪能任你所愿。
妙契又对玉暇道:“过两日,你随我进宫,求贵嫔娘娘懿旨,去郁州探亲。”
玉暇笑道:“我想着十二月再请旨,与六郎在北方过元日节。”
妙契道:“这也好。”
笼华问妙契:“贞阳公也去秋狝吗”
妙契诶呦一声道:“快别提此话,家中为这事闹了好几日。太夫人为此哭了几场,死也不让他去。”
笼华与玉暇莞尔发笑。
笼华道:“不过是围猎,并没什么危险的。”
妙契道:“我本未在意,可这些日子听了不少话,有说覆舟山北麓山高水深的,有说马性难驯的,又说刀剑箭簇无眼,猛兽无情。我听着也怕了,不去便罢了。”
又悄悄道:“母妃也不愿让兄长去的,四兄长听话懒得去凑热闹,可太孙执意要去的,母妃也没办法。”
柳静妍在那边和殷宝萝说着话,曲阳郡主在旁边略听了几句,或是话不投机,转而去寻相熟的宗室女眷说话去了。
柳静妍夫君河东王不在京城,更加不可能参加秋狝,她竟也能混迹东宫宴会。而且她这离经叛道之人竟和卫道士殷宝萝相谈甚欢。
柳静妍重明殿出手相助,使笼华声名无损,笼华也不得不念几分情。
想来柳静妍这样的人做盟友总好过做敌人。
东阁中,年轻辈女眷多围在皇太孙妃c临城公夫人c和常山公主三个周围。
长一辈中,多以太子妃和永康公主为中心。如今,永康公主已在宫廷中消失,便唯太子妃独尊,邵陵王妃c南平王妃等女眷们围绕奉承。
京城社交圈就是如此热闹。
有人登场,有人离开,有人去而复返,有人或者再也不见。
菊苑秋阁中,男宾吟诗斗酒正盛。
这晚唱酬答和的主题都和狩猎有关。
宴乐也别样铿锵,舞蹈中竟有女子剑舞,颇让人耳目一新。
庾等起哄萧联,让祖霜儿出来献舞,以娱宾客。
萧联自来慷慨,立即让宫奴传话,命祖霜儿率众舞伎献舞桃花仙。
约莫半个时辰过后,祖霜儿率十位舞姬登场,她面画彩妆,身着鹊羽红衣,领舞桃花仙。
宴中宾客各自谈笑,有心赏舞蹈者不多,多是萧联左右之人,无不大赞美妙。
萧联始终微笑欣赏,不知不觉中,已眉目含情。
另有一人也全程认真看着祖霜儿的舞蹈。
祖霜儿没有注意到任何人看她,或者不看她。
她在跳舞的时候,眼中便再无任何人,也无万物。
只有她自己,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起舞。
祖霜儿一舞献毕,率众舞伎退出。
萧黯身侧的内侍监也走了出去,过了一会,回席对萧黯耳语。
萧黯起身离席。
他走出菊苑。
避着东宫巡查卫士,穿过了宫墙,来到一处殿院。
祖霜儿在下院卸妆更衣毕,仍做东宫寻常侍妾的打扮,在小宫女的引导下缓步回鹤鸣殿。
一个小内侍提着宫灯从那边走出来,语带焦急的说自己随家主来秋阁参加宴会,被打发去隐湖说句话,回来便寻不着路途。
他几乎带着哭腔说:“求贵人姐姐指一指路”
主仆二人正是从菊苑出来,前方岔路确实难走,祖霜儿心软,便命小宫女提灯去引一引路,自己立在长明灯光处等她。
宫女刚引小内侍而去,眼前就出现一人。
祖霜儿惊诧,忽听他说:“阿妩,你随我来。”
祖霜儿大惊,他如何知道她的乳名。
再仔细看这人,竟是小蓬莱岛上有过一面之缘的那个七郎。
他忽然拉起了她的手。
祖霜儿不由自主的跟着他的脚步走进一处殿院。
这殿院小小巧巧,安安静静,并无宫人,也无灯火,只有夜空中一盏完满无缺的圆月照着亮。
祖霜儿问:“郎君怎么知道我的乳名”
他没有答,却发问:“你记得我吗”
祖霜儿在月光下仔细辨认他的脸,越看越陌生。然而,看到他的眼睛,四目相对,不知怎么的,祖霜儿仍是觉得心酸,就像初见他那日一样。
祖霜儿的双目立即浮上一层泪花。
不知是不是冬日的月光过于清亮,祖霜儿似乎在对方的眼中也看到了泪光。
祖霜儿自知自己善感,于是也用应对萧联的说辞答:“郎君像我失散多年的亲哥哥。”
对方沉默,道:“你并没有亲哥哥,你幼年就被师傅买了身籍,并不知父母是谁。”
祖霜儿身子一震,几乎立即问:“郎君认识我吗郎君去过岭南吗”
“你把我当做一位故友吧或是,亲哥哥。
我是来问你,你想离开这里吗,我帮助你。你想去哪里,我便送你去哪里
我可以让你衣食无忧,专心跳舞,和授徒,像你师傅一样。”
她又瞬间的失神,然后含泪道:“郎君,我为你献一支舞吧。”
不待萧黯点头,她便开始作势起舞,萧黯忙拉住她的手。
“杜家那边,还有曲江侯那边,你都不要担心,我会去解决。”
祖霜儿呆住了,喃喃问:“你到底是谁”
萧黯说:“我是愿意帮助你的人。”
“郎君想要我陪伴你吗”
萧黯沉默,摇头道:“不是你可以过自己想过的生活”
祖霜儿双瞳含泪,微笑道:“郎君,阿妩为你献一支舞吧。”
这一次,萧黯没有阻止。
祖霜儿在月下翩翩起舞。
她跳的正是前世初见时为他跳的霜娥。
萧黯不再像从前一样,担心她腰肢折断,或是乘风而去。
她是逐月的霜娥,不胜广寒的孤高,碧海青天,夜夜痴心,与情郎相望。
东宫殿前旅帅陈绍世,看见了萧黯的贴身内侍与宫女在角落里说话,也看见了萧黯拉着一位盛装妇人走进内宫殿院。
他没有报之父亲兼上司陈谈先,而是悄悄报知了皇太孙萧器。
并无隐瞒,也无夸张,只据实说,临城公舞伎回鹤鸣殿途中,被晋宁王萧黯留住交谈。
他身为下官,不好阻拦,来请太孙示下。
萧器已听说,萧联和萧黯,为争这舞女不可开交,未想竟还有这些后续之事。
于是命属官庾与四弟萧联去看看,叮嘱兄弟间,不必为女人纷争。
萧联听闻心内有些复杂,他认为偷人是快乐的,没想过自己的人也有被偷的这天,
他第一个念头竟是,不如把那祖霜儿给他吧,第二个念头是,不给。
萧器看陈绍世引庾与萧联离去,想了想,又命宫奴去东阁告知皇太孙妃,请太孙妃也不必惊动旁人,只请临城公夫人与晋宁王妃进去内殿院,有事妇人们劝解一番,只不要惊动尊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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