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到了信都,仍旧短暂休息一晚。
晚餐时,何玉暇提出告辞,要往西去邺城游历。
笼华不同意分手,邀玉暇同回建康。
萧黯说,自家也可去邺城,仍可同路一段。
徐子瞻说,他不同意去邺城,原路返回最好。
萧黯与笼华夫妇侧目。
徐子瞻意识到问题,忙找补:“何贤弟可同回建康。”
萧黯与笼华夫妇再度侧目,人家玉暇今天明明着女装。
何玉暇晚餐没吃好,草草吃了几口,就告辞回房了。
笼华也匆匆吃完,回房去寻玉暇。
萧黯与徐子瞻两个沉默用餐毕,商量路途。
因徐子瞻强烈反对,萧黯已放弃进晋阳,然而邺城必然要去,否则此行将空手而归。
高欢将重臣及世子高澄都带去了晋阳,原驻守晋阳的次子高洋返回邺城,挟东魏傀儡皇帝坐镇理政。
高洋此时还是父兄之下庸懦荒诞之人,但萧黯知道,在未来两三年间,他会成为东魏的实际掌权者。
如果,萧黯不能前往晋阳去见司马子如,那么前往邺城见一见高洋,或也可达成目的。
徐子瞻本是个胆大包天的人,如果是他自己,定会亲探邺城,便是龙盘虎踞的晋阳,也敢去走一遭。但是,萧黯身份特殊,且岑询之危言耸听,百般告诫叮咛。
徐子瞻只不同意犯险。
萧黯最后妥协道:“去不去邺城,我来定,什么时候离开邺城,听你的。只要你说走,我没有二话,立即走。这样总行”
徐子瞻那颗本就蠢蠢欲动的心,终于从了。
一行再度启程后,开始向西南行进。
东魏各地到国都邺城,车马较多,官路通达,沿途颇为清平。
不过七八日路程,便抵达邺城。
车马过邺城而不入,先过漳水,再行百里到达一村镇后,武三等武士留守护卫王妃。
萧黯与徐子瞻两人乔装打扮去探邺城。
东都邺城,巍峨庞大,跨立漳水两岸。其城墙高大,城池开阔,道路四通八达,各地官吏商民往来繁忙。
邺城,自曹魏时代即定为国都,近三百年间,一直是黄河北岸最大城市。
如今,大丞相高欢率世子及文臣武将,前往晋阳,与西魏对垒。
邺城中,东魏皇帝元善见虽有天子之名,南面而坐,实际上,却是高氏手中傀儡。
高欢次子太原公高洋,任职东魏皇帝侍中,坐镇邺城,代父兄行军政大权。
邺城人都知,大丞相诸子个个英杰,唯独次子太原公人物猥琐,荒诞不经。
大丞相夫人娄氏最不喜此子,高氏诸位兄弟向来对其歧视,大丞相左右也颇为轻视。
大丞相高欢对此子也常有忽视,然而毕竟是除世子外最年长儿子,后方不得不留人镇守时,只能用之。
心中仍不放心,另留了几人左右辅佐,力保邺城一城无虞,军国大事仍是自己及世子决断于晋阳。
留守的第一个辅臣便是鲜卑胡人姑臧侯段韶,开府仪同三司,高欢心腹重臣。
第二个便是山阳侯崔懋,汉人士族,高澄心腹重臣。
高洋遵从父命,将军事尽委于姑臧侯段韶,政事委之于山阳侯崔懋,自己乐得终日纵酒。
高洋所居之地名金虎台。
天下皆知,邺城内有三座齐城墙而起的高台宫殿群。
北城有两座,北部冰井台,中部铜雀台。
南城漳水南岸坐落一座,是为金虎台。
金虎台高十数丈,上有宫室百间,俯瞰漳水。
又有数根铁锁横漳水之上,连以栈桥通达北岸铜雀台。
大丞相高欢在邺城时,常居北方最高处的冰井台,魏帝皇宫就在脚下,邺城尽收眼底,还可俯瞰广阔河北平原。
太原公高洋回镇邺城后,便居南城金虎台,可俯瞰漳水两岸南北城池。
这日,高洋披头撒发,在金虎台高阁饮酒沉酣,蹒跚走上露天观景台,俯瞰江景。
此时黄昏,夕阳如巨轮将沉,金紫光芒投射在漳水冰河之上,冰面粼粼如赤金巨龙,
高洋忽然注意到,河心冰上有两人长袍大袖,仰望北方。
高洋灌进一口酒,心道,在我面前装神弄鬼,我是这行当的祖宗。
不再理睬,仍旧饮酒。
又命舞姬在天台上起舞。
时值隆冬,天寒地冻,舞姬身着五彩薄纱,在凛冽寒风中翩翩起舞,如伶仃雁群,别样凄美。
夜晚时,崔懋在北城秘书省听从官来报,说漳水上有两位道士伫立两个时辰,似是为引金虎台上的太原公注意。
崔懋不以为然,各地能人为投丞相诸子门下,常有奇招,不过攀龙附凤。两个道士能有什么能耐,何况攀附的还是个假龙草蛇。
于是命照旧监视动向即可,不必大惊小怪。
夜幕降临,高洋醉意薰薰,抱着酒壶,蹒跚行走在天台上。
忽然注意到那黑茫茫的河心上,竟隐约可见七盏灯火。
高洋谙阴阳善卜筮,立即警惕,什么人这么大胆,敢在邺城摆七星借命阵
高洋定睛一看,七星阵中左右还有两人伫立,看身形似仍在向北方眺望。
高洋也不由看向北方天际,只见苍穹如盖,繁星似海,并无异常。
高洋瞳仁突然收缩,紫薇星旁有一颗巨星异动。高洋直觉不详,一闪念见,突然那将星陨落,如天矢刺破夜空。
高洋发出嘶哑惊叫,舞姬乐师惊恐失色,侍从们忙跑到天台。
高洋举止若狂,指着河心大喊:“把那两人给我带来带来带来”
侍从立即领命,忙忙跑下高台。
高洋又疾声召唤宫奴为他梳理头发,戴金冠,换锦袍。
高洋端坐金虎台高阁金座,俯视阶下两个道士。
他的头发已梳起,露出整个脸面。
皮肤黑粗,面上尤其粗糙不平。
额骨凸起,额头凹陷,双眉压眼,双目狭长,目光时而漂浮,时而锐利。山根塌陷,鼻头却高隆似畸形。鼻下是一张阔嘴和醒目的方下颌。
这副模样,无论在南朝北国,汉人胡人,都属丑陋不堪。
他此时衣饰已尽量严谨,金冠锦袍,猛一瞧,倒也凑合,仔细一看,仍觉不堪。
高洋见惯了以貌取人者惊讶c惧怕c轻视或怜悯的目光。
眼前这两道士的目光里却只有坦然以及重视。
这两道士模样却甚是体面。
前方站着的人青衣道袍,后方站着的人蓝衣道袍。
两人都身材高大,相貌堂堂,且细皮嫩肉,不是胡人,是汉人,南朝汉人。
“两位真人从何处而来”高洋问。
“江南而来。”身量稍矮些的青袍道士答。
“所为何来”高洋又问。
仍是青袍道士答:“贫道姓赵,与师弟云游四方,夜观天象,知北方有异变。
北方有变,则天下大乱,万民受苦,故而来邺城。”
高洋突然拍案而起,用嘶哑尖利着嗓子高叫:“大胆妖人敢来邺城妖言惑众信不信我砍了你们”
左右侍从武官闻言立即跑上阁内。
高洋举止癫狂,目光却锐利观察二人反应,但见蓝袍道士露出紧张神色,青袍道士仍旧从容。
他缓缓道:“贫道等暂居邺城灵清观,两日内,太原公若收恶信,请不必惊慌,让人来观内找江南来的道士赵嬴。
到时,太原公若想砍贫道的头,贫道等引颈就戮。”
武官们看高洋脸色示下。
高洋忽然毫无征兆的大笑,声震殿宇,露出紫黑的牙龈和参差的牙齿,容貌更显狰狞。
他手指青袍道士,大笑道:“你这人有趣十分有趣”
甩袖挥手示意武官放他们离开。
高洋这夜仍旧歇息在金虎台寝殿。
半夜时,内外忽然喧哗起来,高洋被吵醒,正要发作,侍从惊慌报说,姑臧侯来了,好似出大事了。
高洋立即跃起,穿着单薄寝衣,光着脚跑去外殿。侍从们慌忙取貂裘,在后面追赶,却只追赶不上。
高洋一气跑向外殿,段韶一看见他,立即拜地大哭,高洋嘶声高喊,“哭什么谁死了”
段韶哭着说:“晋阳来报,说大丞相在前线中箭,凶多吉少。”
高洋怪叫一声,立即直挺挺厥倒在地。
段韶等人大惊,忙呼唤太医。
高洋昏厥了足有一个时辰,才幽幽转醒,猛地坐起来,环视众人,忽然高叫:“将那两道士带来不请来请来”
段韶不懂,高洋心腹侍从立即明白,忙忙跑出殿外。
侍从们连夜过漳水冰河,以太原公府令牌敲开北城门,再敲开灵清观,将江南来的两位道人立即带往南城金虎台。
萧黯目视徐子瞻,意思是,时机到了。
徐子瞻心中诧异,如何竟能算的这么准,觉得眼前熟悉的萧黯神秘起来。
再见高洋,仍旧在金虎台高阁,他披头散发,围着黑
色貂裘,状如野兽。
他此年正二十岁整,比萧黯时年长一岁。
次时仍是活在父兄阴影之下的荒唐角色,可说是装疯卖傻,韬光养晦,也可说是压抑本性,兽性未露。
高洋赐座。
萧黯与徐子瞻坦然而坐。
高洋的双目在明灭的烛光下幽幽似有色之瞳,“将星陨落,本公接到恶信不必惊慌。你爹死了,你不惊慌吗”
萧黯宁静道:“将星陨落,大丞相有此劫,但劫后有余生。”
高洋以手指点萧黯,“你,你这妖道,不要告诉我,是你在河心,摆那个七星借命阵救的。”
“阵是我摆的,命不是我救的,是邺城百姓救的。”
“哦此话怎讲”
“七星借命阵摆下,需有人愿以命换命。邺城有一人愿减自己一日性命,大丞相就会增一日性命。此为不自觉布施寿命,方能灵验。”
“屁话”
萧黯不受影响,继续道:“不过一两日,必有信息来报,大丞相伤情无碍,从前殒命为误传。”
“你为何做这事总不是南朝老皇帝派你来的”
“贫道为天下大道而来,大丞相在,东魏稳定,大丞相不在,战祸再起,生灵涂炭。大丞相如是,西魏大将军如是,南朝皇帝也如是。天下当三分,万民各有活路。”
“你今年几岁”高洋突然问。
“太原公看我几岁,我就几岁。”
“狡猾你们两个,住在金虎台,两日内,如有信息,我赏赐百金,如无信息,砍你们的脑袋”
萧黯与徐子瞻困在金虎台。
徐子瞻心内焦躁,然而已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往前走。
萧黯故作坦然,以安徐子瞻心。
实际上,他进邺城前,已交代武三和长信,如果他五日不返,必须要带王妃返回建康,捆着也要返回建康。
高洋在未来喜怒无常,残虐好杀,但此时,他故作庸常荒诞,萧黯推测他不敢随意树敌,更怕惹长兄忌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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