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晨起,玉暇不再着男装,打扮成商家民女的模样。身着紫英布衫,下穿深紫绔裤,外罩秋香色粗布过膝短襟绵袍,露出一截褐色褶裙。虽说冬装臃肿,仍可看出身姿轻盈。
头发梳成利落圆髻,粗布包头,只别一只木簪固发,全然露出一张光洁小脸。但见额头浑圆,杏眼俊俏,鼻子挺翘,双唇丰润,嘴角一颗小小黑痣。说话间朱唇贝齿,神采飞扬。
笼华和玉暇携手走出,笼华依旧黑面皮,秃眉毛,显得玉暇面似芙蓉,眉如柳叶,目如圆杏。气度更与寻常江南女子迥异,并无娇矜女儿态,另有一番英气妩媚。
萧黯谨遵妻子教诲,并不大细看别家女人,只看自家丑妇心安。
徐子瞻眼前一亮,心道,南北闺秀也看过不少,这一个很是特别。
一行车马出历城,寻渡口过黄河。
徐子瞻曾在豫州过境,游历北地山西,在山西观过黄河。一路喋喋不休介绍黄河大异于长江之处。
长江水清,黄河水浊。
长江平直,一路东至灌入东海。
黄河九曲蜿蜒,最终注入渤海。
长江水域稳定,两岸水土丰美,黄河常常改道,两岸旱涝不停,但仍赖之灌溉。
长江四季不冻,摆渡必然要赖船只,黄河冬季冰封,车马可踏冰过河。
徐子瞻平日里也爱说话,今日尤其话多。
萧黯只觉眼前天地,平生见所未见,倒似梦中曾有。
极目望去,无遮无拦,天高云阔,平原苍茫。
偶有苍鹰在高空翱翔飞过,发出尖啸。
冬阳日暖,却化不开清雾寒霜c莽原冰雪。
冰河如巨龙卧于原野,似能望尽千里蜿蜒河道。
两岸芦草干枯,树木光秃,凌冰雪,踏地线而立,另有一番风骨。
如此奇伟雄浑的天地,竟也曾属汉家。
他们从此岸向北方彼岸望去,河面足有数里,宽阔不下于长江。
河面层层叠叠,还保有流水形状,但已冻的结实。
上面有行人赶着牲车缓缓往来通行,在高天大河间,渺小如虫蚁。
他们也开始渡河。
冰面湿滑,众人不便骑马坐车,都以步行。
女人们彼此搀扶,虽走的缓慢,倒也不骄气。
到了对岸,已是黄昏之时,在县城找了歇脚的地方。
烹了汤饼,胡乱吃了,歇了一晚,明日继续向北赶路。
到了河北,胡人更多,民风似越来越彪悍,无论男女,常见配刀剑行走者。
到了冀州信都大城,人口比南岸山东大城,人口多了许多。
无论男女,粗声大嗓,对外地人莫名好奇热情,只是口音浓重,需仔细分辨,方能明白。
他们未租赁到院落,只好居住在客栈。
客栈老板娘是个美貌爱说笑的胡女,对徐子瞻别样热情。
徐子瞻满口瞎话,和人家聊的竟也亲热。
萧黯叫他,他才丢开,回自己房里。
次日,仍旧启程向北行。
这晚,没有赶上城镇,只能借宿农家。
徐子瞻又逗人家农家女,聊的又是亲热。
萧黯知道他只是爱和女人聊天,实际上,并无风流浪荡事。
徐子瞻这一路,也常和小何氏聊天,起先也是聊的亲热。小何氏本是有见识的,两个天南地北古往今来海聊,颇为投机。
或是过于投机,徐子瞻渐渐不把人家当女人,只当做朋友。有时候小何氏穿男装,徐子瞻还称人家为何贤弟。真是乱了。
某日,笼华与小何坐在车里,萧黯与徐子瞻在前方并肩骑行。
萧黯便说:“你是不是说过我若做汉王,你当做樊哙”
徐子瞻感到不妙,他说的大话太多,一般别人以“你是不是说过”开篇,都是来讨帐的。
见萧黯盯着问,他只好承认,说过一嘴。
“你是不是说若我有妻妹,你当求娶”
徐子瞻:
“小何氏与拙妻情同姐妹,小何氏与你都曾是我们的婚使,彼此又有渊源,我们夫妇为你们做个媒如何”
徐子瞻:
萧黯看徐子瞻不搭茬,便直接说破:“此次北上,行程涉秘,关乎生死。邂逅小何氏实是意外,她既随行,你便只能娶她。别人娶了去,若知此行程,我不放心。”
萧黯想徐子瞻前世直到追随
他去了岭南才娶了粤女为妻,后来贤妻美妾,儿女双全,也算家庭合睦。
想此生他们若不犯大罪,估计也难去岭南了。
萧黯便诸多打算汇做一处,和笼华商量撮合他与小何氏。只是不知他自己是怎么个打算。
徐子瞻沉默片刻,才说出心里话:“小何氏,有见识,有志向,是个可敬的知音。只是,她太有主见,桀骜不驯,我未必降服得住哇。”
萧黯拍拍徐子瞻的肩膀:“我相信你,比她再强悍十倍的女人你也降的住。”
“呃谢谢嗷。”徐子瞻只好说。
萧黯收缰停步,等后方女眷马车。
徐子瞻看着前路,忽然有了心事。
近一月旅途,他们终于到达此行目的地,定州博陵郡。
到蠡吾县后,萧黯与笼华两人,布帻荆钗,布衣羔裘,一辆轻车,武三几人护卫,前往博陵崔氏陵寝。
笼华听萧黯说,此地安葬的两位先人,曾偶然指点过他们的姻缘,因此来拜。
笼华从未听说过家中祖系或外祖系有亲友在西魏,更不知如何能指点她与萧黯的姻缘。不过,想当日萧黯对她莫名情有独钟,也应是有缘故。
崔氏是当地望族,有大幅陵园土地,其内设有家祠专供后人拜谒。
有老家奴守陵看园,查问来访者。
萧黯自称是姓赵的寒士,来拜长辈先生。
报告出先人名讳后,老家奴便将二人带至家祠牌位前。
夫妇献祭奠,行三拜九叩大礼。
礼拜毕,又请扫墓祭拜。
老家奴将二人带至崔氏夫妇墓前。
但见白石墓埕当中两座四尺高的黑石墓碑并立。后方覆斗形墓穴,盝顶长方墓志盖,左右立有土阙和镇墓兽。
笼华看那碑文,知是夫妇合葬墓,从生卒年推算,夫妇二人故去时都不超过二十岁。不知何故,竟相隔一年先后去逝。
看那男先人去世那年,他们都未出生,女先人去世那年,正是她与萧黯的生年。
竟不知彼此能有什么渊源。
萧黯和笼华执帚扫去前后枯草落叶。
整理完毕,再度恭恭敬敬行三拜九叩大礼。
笼华听萧黯在那边告先人:
晚辈萧黯携妇笼华叩拜先人。
晚辈此生立志爱护妻子笼华。
顺境敬爱,逆境扶持,白首永偕。
生同衾,死同椁。
无论世事,不改初心。
特告祭先人英灵。
萧黯说得缓慢,郑重,最后声音已有哽咽。
想自己与笼华从来都是同命相怜,他们都是遗腹子,都是生母早逝。本来天涯海角的两个孤儿,不知因何命运牵绊,竟有两世姻缘。
笼华本来懵懂,并无感恸,忽听萧黯说,生同衾,死同穴。
突然就被触动情肠,痛入心扉。
眼前崔氏夫妇,虽英年早逝,在那黑暗黄土之下,至少彼此陪伴,并不孤单。
人活百年,终有一死。不知她与萧黯能携手走到几时。不知死的时候,他们能否恩爱如初。
她怕黑,她希望在那永不见天日的墓地之下,他仍然在她身旁。
两个人一起化为白骨,她就什么都不怕了。
笼华听萧黯声音哽咽,自己的眼泪也夺眶而出。
于是,再也止不住。
哭着哭着,竟已不再是为自己和萧黯终有一死,而是,忽然觉得,这坟墓之下,埋葬着两个重要的人。
她在哭泣中渐渐忘记了萧黯在身侧。
好像自己长途跋涉,就是为拜祭他们而来。
自己飘零人世,就是为在他们墓前一哭。
孤独c疲惫c屈辱,都在他们墓前得到安慰。
笼华哭的止不住,觉得伤心欲绝,好像南北三国再没有一处是家,她已被所有人抛弃。
天地之大,唯有这里可以容留她的血肉,唯有这里是她的归宿。
萧黯过来拥抱住了她。
笼华泪眼朦胧中抬起头,忽然有些恍惚,辨认不出眼前人是谁。
他也在流泪,他也伤心吗
“阿笼,我在这里,这一世,我会一直在你身边。”他说。
笼华恢复了神智,他是她的夫君萧黯啊。
她缘何为两位陌生先人这样伤心。
笼华在回程的车里仍止不住泪,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
萧黯抱着她,强忍着泪。
他心疼前世的爱人笼华。
因为与他订婚的缘故,她的身世被揭穿,从此失去了夏侯府的庇护,不容
于南朝。只能忍辱避往西魏外祖家。
西魏又何曾是她的家,她又漂泊至东魏,寻访生籍,能找到的却只有生身父母的冰冷坟墓。
她孤苦无依,一个人拜祭亡逝父母,不知是怎样的伤心与绝望。
她父母若在天有灵,看女儿孤苦,又不知怎样的心痛。
笼华历经坎坷,却从不愿在他面前示弱,而他却年幼无知,自私狭隘,不能体察她的脆弱与伤痛,看不明白她的自我保护,反倒常指责她的冷硬和锋利。
萧黯万般遗憾和痛悔,却已难抚慰逝者。
唯有呵护眼前的笼华,以慰自心。
他们回到暂住处,院子静悄悄的,人都不知去哪里了,问留守的长信夫妇,也不知道徐子瞻他们去了哪里。
到了昏时,徐何二人才回来。
两个人都面色不善,好像都气呼呼的。
萧黯惊异,他认识徐子瞻前后加起来近二十年,没见过他和女人生气。
于是好奇打听,徐子瞻愤愤道:“君与夫人好意做媒,恐某要辜负了。何氏做朋友尚可,做妻子恐怕不睦。”
萧黯更加好奇,“你不是定要寻个知音为妻吗,既她是知音,为妻为何不睦”
“话不投机。”
“呃什么话不投机”萧黯决心做个参谋。
徐子瞻挠头苦恼,“我也不十分晓得。”
萧黯:
“本来好端端的巡访孝崇皇后陵寝,我一时有感而发,说女子当母以子贵,妻以夫荣,大丈夫在世,当建功立业,封妻荫子。她就突然不高兴了。”
萧黯听来觉得这些话没毛病啊。
他还可以想象,徐子瞻说这话时可能还带着得意炫耀,有讨她倾慕之意。怎么就惹生气了。女人真让人费解啊。
“那么,她说了什么”
“她说不求未来夫君紫袍蟒带,只求俯仰无愧于天地。”
萧黯觉得,小何氏的话好像也没毛病啊。
徐子瞻说:“你没听到她的语气,绝对是赌气,好像是我为功名就要丧失了人性似的。”
萧黯莫名其妙,这误解从何而来。
“她还说,他的夫君,不管是布衣草民还是出将入相,只不能妻妾成群。”
萧黯无奈,原来这句才是关键。
徐子瞻虽然并不风流放荡,但也有两个体己的婢女,以后恐怕也难断了姬妾。
笼华这边也问何玉暇缘故。
何玉暇气鼓鼓的说:“原以为徐六郎是个胸襟开阔的大丈夫,未想竟也是狭隘庸俗之徒。今日巡访孝崇皇后陵寝,他竟说,女子一世,若妻以夫荣,母以子贵,则生而无憾;丈夫一世,若得赫赫功勋,贤妻美眷,此生无憾。”
笼华心道,男人都这么想,只是这徐六郎怎好直接说出来。
于是也义愤:“妻子还没娶,就说要美眷,岂有此理”
何玉暇说:“他自去建功立业,贤妻美眷,我自去游山玩水,参禅奉道。他走他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本就不是一路人,何必要往一处凑。”
笼华一听这话,忙开始为徐子瞻说好话,但玉暇已听不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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