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船驾离开广陵,郡王微服送至码头,彼此依依不舍,各告珍重。
船队到了京口水域,江面起了大雾,前后左右随船俱看不清楚,船头船尾俱以灯示,缓慢前行。
这一日,另有两只大船从广陵出发,转入长江后,一只船在京口码头泊岸;另外一只大船继续向西,在大雾中孤舟逐浪,不知前往何处。
雨季黄昏,西州城某隅。
酒幌在细雨中招摇,酒肆门窗大开,醉汉在里面流着涎水划拳叫骂。
妓馆红灯高挂,纱帘随风摇曳,若隐若见席上男女猥亵狎笑。
赌坊门窗紧闭,门丁见熟客才给开门。有掷卢的,劣质灯油下,昏天暗地,赌徒赤红的眼睛牢牢的盯着木盆,开盆后,看那五木牌像,有惊喜,有惊怒,状若疯狂;有斗狗的,恶犬在围栏中互相撕咬至血肉糢糊,赌客们声嘶力竭吼叫助威,只嫌不够凶残。
忽然一处门面中,有人仓皇窜出,身后数名赌场豪客不紧不慢追击。
如猎犬逐鹿,将之驱赶至高墙窄巷。
奔逃者如丧家之犬,滚在泥水里,被围着殴打。即使口中不断求饶,不断说着明日还钱,立即还钱,这几个豪客置若罔闻,只沉默的拳脚相加,好似并不求财,只是要命。
雨幕中可见巷子口停了两辆车,几位骑士护在前后,黑压压,森森然,沉默伫立。
被打之人渐渐说不出话来,开始口吐鲜血。
忽然巷子那头急速奔来几人,高叫住手。
那几赌徒看有人来,互相使个眼色,朝着反方向跑开了。
有人扶起雨中的人,有人去追击逃遁的几人。
巷口的车子也开始行了。
车队行至明亮处,方见主车轿甚是豪华,皂色油布大盖,四壁黑铜雕花,黑檀车门。由四匹黑色高头大马驾驭。随行骑士俱黑色锦衣,阴森如幽冥车队。
走到一处巷口,突然斜刺里出来一个车队,也是众武士护着主从两辆车。两厢冲撞在一起,一时都动弹不得。
那边的主车油青大盖,宝饰四壁,量车主也非富即贵。
只听护行武士叫嚷:“晋宁王妃车驾,闲杂人等还不退去”
黑铜车驾悄无声息,车马悄然避让。
晋宁王妃车队向前,路却堵的更厉害了,黑铜车驾唯有后退。
忽听晋宁王妃在轿厢中说了一句什么,雨中只听不清,王妃近侍武士代王妃宣:
“王妃训王府众府兵武士:尔等不得无礼惊扰路人需赔礼致歉”
各武士听令下马,向黑铜大车大拜。
黑色锦衣骑士头领者在马上道:“家主道免礼,不敢承王府官兵大拜,请王府车驾先行。”
王府武士仍跪地不起,朗声道:“唯车内贵人亲口说免礼,才敢起身。”
黑铜大厢内静谧无声,只听落雨砸在车盖之声。
这时,王府武士左右扶那被打之人上前。
他面目肿胀,前襟血污,不搀扶已难行走。
众人都静待黑铜车驾中贵人说话。
眼见僵持不下。
黑铜车轿中传出一细声:“众免礼,请先行。”
王妃在车厢中问:“车内可是衡山侯”
陈绍世双耳蜂鸣,双目视物模糊不清,耳边听到这一句,猛然惊醒,无边恨意从心头起。
这一段时日,他与父亲大吵决裂,斗鸡赌狗,沉溺赌博,却总是遇恶人,运气大败,原来竟是有人设局。
想这雨夜,他就是死在巷子里,隔日被发现尸首,也不过是死于和外地赌徒纠纷。
王府武士转王妃问话,黑铜大车却再度陷入沉默。
良久才有回应:“本侯经过此处,雨大风急,请王妃恕本侯礼仪疏忽。”
王妃不答,也不让路。
忽然有几人踏水而来,原来是王府武士抓住了一个行凶的赌徒。
武士将此人带到陈绍世眼前。
武官问赌徒:“他欠了你们多少钱”
赌徒直着脖子嚷:“总有一百万数。”
王妃命人从后车抬下来一箱钱扔在地上,武士让他按了手指,做了收据。
武官又道:“他欠了你们的钱已还,你们打的他这样怎么说”
那赌徒嚷:“不是我一人打的”
“你只需还你的部分,不过需得苦主说当还多少。”
陈绍世气若游丝,沙哑着嗓子说:“我要砍下他
一只手。”
那人急了,叫骂不休,衡山侯府武士在马上冷眼旁观。
王府武官说:“你若想保住这只手,也不是无可能,你今日幸运,得遇衡山侯,若衡山侯为你求情,自然免你罪。”
那人慌忙向铜车顿首,雨势渐大,其情状甚是狼狈。
萧静终于开口:“王妃金尊玉贵,得饶人处且饶人。”
王妃道:“衡山侯说得饶人处且饶人,陈绍世,你可听到了”
陈绍世咬牙,牙齿间挤出了一句:“微末下流之人听不懂高洁之言。”
王妃命车驾前行。
武士搀扶陈绍世蹬后车,王妃随行女官为之让出座位。
另有武士拔出刀来斩断赌客一手,在他凄厉的嚎叫声中,扬长而去。
衡山侯府车队也离开了。弃那断手的赌客和一箱钱泡在泥水里。
车行至王府,武士将陈绍世抬至府内医师处。
次日,王妃在内官陪同下来看视。
陈绍世面目肿胀,多处包扎,仍是不能动。
见王妃亲自前来下院,心中感念。
王妃问:“你可知他为何要除你”
“因他发现是我让人监视他府邸,发现编钟之事。”
“不止如此吧。你离开王府后,他让属官拉拢你入他幕府,你为何不识抬举”
陈绍世冷笑,“我怎么敢入他的府里为幕僚,在他的眼神里,我已看到了前途,说猎犬都高了,当是一条狗。”
王妃峨眉微蹙:“所以,你的好前途在赌坊里”
“我记着王妃说的话,来日相见的路无论宽窄,总是还有。”
“如何一百万的账都还不起,你的钱呢”
“一半给了卖石头那家,一半给了一个相好的。”
“哼你倒坦率。”
“再不敢瞒王妃。”
王妃最后道:“卿若信我,我不负卿。向你父亲认个错,好好修养,养好了回王府办事。”
陈绍世嘴角露出微笑,“下官遵命。”
王妃回到清晖堂,听女官报说,长信回来了。
王妃忙命召来。
长信进堂内,先拜倒在地,口中请罪。
育孤园的船分了两只驶离广陵,一船是男童,一船是女童。男童船到了京口,他留下几人盯着,谁知在码头就跟丢了,后来查访,只知似到了焦山一带。那边都是权贵庄园,只不知进了哪一家。
女童船到了建康,在大埠码头上岸,转成皂布大车。因有吴钩留下了胭脂记号,一路跟进了西州城,谁知黄昏时下了雨,记号被冲掉,四辆车似凭空消失了般,再难寻觅。
王妃听闻发了急,命加派人手,从西洲城开始排查,定要找出车轿踪迹。
长信领命而去。
下午有南兖属官乘船至建康,将调查各项事报王妃。
先是去外地查访的结果。
五位育孤园已嫁女,四个查无此人,只有一人好端端过日子,已是两个孩子的母亲。此妇虽年轻,但相貌十分丑陋。
据她所说,育孤园容貌清秀的男童c女童,十一二岁就会被各府挑走,为奴为婢去了。她还提到,容貌最好的男童c女童,却藏起来,并不让人挑,是专门送给京中贵人的。
每年四月中c十月中,各送船出去,每批是十个男童,十个女童。尤其是女童,容貌要顶好,皮肤要洁白无瑕,而且要未行经。
另外,查访去岁报病死的女童三人,其中有一人姓石名青。
其曾祖父是本朝初年的古南县令,在地方志上甚有清廉之名。可惜家族人丁不旺,到了这一代,贫寒至及,叔父一家难以过活,不得已将侄女送到淮安育孤园。不知为何却病死在刚刚兴建不久的广陵育孤园。
王妃问,是几月病死的,可是四月或十月属官说,正是十月。
属官报完事退去。
王妃心内大觉不祥,她从前是想错了,她以为权贵收女童是想先教养几年,竟似并不是,心中阵阵发冷,若吴钩遭难,她良心难安。
王妃豁然起身,高叫来人。
又是一夜风雨。
沐浴完毕的衡山侯萧静,披散着半湿不干的头发,惨白的脸,身着白衫,在落地铜镜前顾影自赏,烛影摇晃中,镜中身影被拉长变形,似鬼魅游魂。
大师说他这两年犯阴人,果然不假,屡屡败在小人和妇人手里。
也无妨,不必争眼前高地,再等几个月,有算账的时候。
身后阉人阴恻恻的声音响起:新进的女孩子安在塌上,干干净净,请家主品用。
萧静伸着脖子,缓缓凑近铜镜,忽然呲牙,露出雪白森森的牙齿,他检
视口腔洁净无垢后,飘然走进卧室。
这夜江左各地降雨。
京口焦山一处庄园里,电闪雷鸣,暴雨倾盆。
孩子在软塌中瑟瑟发抖,所有的告诫都忘的干干净净,只有恐惧好像一只大手牢牢抓住了他。
他在室内昏暗的烛光中看到丝织屏风外出现了一个人影,他身形被蜡影拉的细长,几乎看不出人形,隐约能分辨出他尖细的脑袋下有半长的胡须。
他缓缓行过屏风,探出头,恶魔进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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