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寿节将至,各宫府为示孝敬,无不挖空心思准备寿礼。
蔡妃娘娘亲手为皇帝制了一件僧衣式样的黄缎外袍,又亲手用金线绣出一个个隶书小字,耗时两个月,绣了整部波若波罗密多心经在上面。
笼华思量了几个方案,萧黯都不甚满意,要么觉得太靡费,要么觉得太奇巧。萧黯也想了两个方案,笼华又觉得太过寻常,不够隆重,也不满意。夫妻二人都颇苦恼。
眼见距圣寿节不到十日,笼华急了,无论如何且先备下个说得过去的。
皇帝笃信佛法,送法器总没错。寻常用的法器算不得贺礼,需得精雕细刻錾金镶宝才够份量。
笼华决定亲去南市逛逛,看看法器的样式,而且,逢圣寿节,各国各地商人都会带宝物前来交易,或能另有收获,
笼华和萧黯说了心思,萧黯本要陪行,偏又赶上皇太子召各子侄到东宫商议圣寿节礼仪事。
笼华一日也等不得,只让他放心,自己以郎君打扮,逛逛就回。萧黯交待武三亲自护行,笼华又带上非雾有德夫妇和有些拳脚的家奴长信,一行轻装去往南市。
时正隆冬,笼华身着皮毛里的大氅,头戴盖额遮耳帽,脖围风领,只露出一双明眸,身量又高,倒也似个家境殷实的少主。
圣寿节将到,又近元月,南市各国各地商人汇聚,各国各地货物琳琅满目,采买之人挨肩接踵,商谈买卖声鼎沸盈天。
笼华紧围大氅在人群中灵巧穿行,武三等几位侍从紧跟左右。
到了法器街,更是挤的水泄不通。笼华好不容易挤到前面去,选出了两个样子,一个金嵌宝楼阁龛,一个金镶珠释佛像,让非雾记住了,回去描画,再找工匠填些设计,定制出来。
再挤出来时已出了一头的汗,再不能忍受,寻路折返出市。
行出半条街,忽然那边有贵人到,豪奴排众开道,把笼华主仆几个挤到角落里。
笼华注意到脚边有一只猎犬,尖头细腰长腿,头白腹黄黑尾。笼华一眼看出这是上品犀犬,行内叫扎雪狐。
那犀犬嘴上扎着布条,脖上拴着麻绳索,旁边地上插一竹板做卖标。板上草草写了三个字:一万铢。
这扎雪狐幼犬值八万铢,怎地这标价竟这么低,难道不是好来路。
笼华去看那卖主,他穿着一身脏污羔裘,戴着油腻的狼皮帽,低着头,也不招揽生意。再看那竹板上的字虽随意,锋骨尚好。猜测这定是富人落魄,不得已出售爱物。
笼华看这犀犬毛色无光打结,双耳贴背,缩头缩脑充满不安,但眼珠灵活,肌肉还算有力,并不是暮年老犬,这价格实在过低了。
笼华爱犬,看名犬被这样糟蹋,心中痛惜,有收买之意,示意有德。
有德问:“这犬几岁了”
“四岁。”对方待理不理的搭腔,仍是低着头。
有德试图去摸那犬头,查看牙齿,那犬退缩,目光中带戒备,但并未作出攻击举动。
想必它曾有反抗陌生人触摸,才被扎上嘴,估计也吃过不少打。这主人是个狠心的,也是个不晓事的。犀犬是猎犬又不是家犬,若是亲近生人还能有什么锐气,也难怪他标这样低的价钱还只卖不出去。
有德揪住犬后颈上的皮肉,掀开嘴角大概看了看,站起身来对笼华点了点头,意思是四岁差不多。
笼华示意他拿钱。
有德问:“是一万钱”说着从腰上钱袋中先拿出两挂五铢钱。
那人发现真遇到了买主,才抬头看了一眼。
笼华发现这人很年轻,一双吊梢眼倒还有神。心中感叹,少年家道中落,可想而知要面对怎样人生挫磨。
少年不接钱,解开犬嘴上的步条,从怀里掏出一块黑乎乎的不知什么肉,喂给犬。犬狼吞虎咽的一口吞了,意犹未尽的舔少年的手。
少年不住的抚弄那犬,依依不舍。
笼华心有不忍,便道:“你若不愿卖,我可赠你五百钱应急。”
少年闻言马上抬头,盯着笼华看了几眼,笼华只露出一双眼睛,量他也没看不出什么明堂。
有德着急要走,催问他到底卖不卖。
卖卖少年一叠声的说。
迅速将犬嘴再捆了,站起身来,将绳索毫不犹豫的交给有德。犀犬仍留恋的看着他,他却不顾了,只对笼华行礼道:“在下吴兴陈绍世,敢问郎君贵字”
武三在旁道:“老家主在府中等少主,还请少主快行。”
有德拿出甚是沉重的一堆五铢钱交割给他。
笼华草草答了郎君辞礼,主从带着犬分开人群走出了南市。
笼华让有德将犬送去夏侯府钟山庄园上,和其他犀犬共同养着。
萧黯从东宫回侯府已到歇息之时,洗漱更衣毕,笼华仍未睡,正等着给他看新鲜绘制出的法器草图。
萧黯看那草图,听说要黄金打造,又要嵌宝镶珠,仍觉得靡费。笼华嗔道,送给圣上的贺礼,总不能是铜铁的。萧黯说且再想想。
笼华无奈丢开草图。又说起自己今日在南市花了一笔不该花的钱,买了一条犀犬。
萧黯随口问多少钱,笼华说是一万铢。
萧黯吃惊,一万铢买一条犬
笼华说,那犬当值七八万铢,要不是卖主落魄,急于用钱,也不至于出售。
七八万诛萧黯咂舌,又皱眉叹息。
笼华以为他嫌她浪费了,心中有点不高兴。
萧黯心中却想,若是前世笼华,断不会花数万铢买一条犬。她游历南北朝,见过贫困之地儿童身籍不过值一两万钱,深知万钱重量。但此生笼华长于京师,娇生惯养,爱好犬马玩物,并不知民间疾苦。
萧黯心中犹豫,是说教于她,惹得彼此不痛快,还是莫小题大做,得过且过。
最后到底还是忍不住说了一句:“若是于我,会想万钱当买粮米几石,玩物丧志不值万钱。不过于你,你若高兴,便也值得。”
说完瞧着她脸色,打量她若面露恼怒,马上好言相哄。
笼华听他这话,却也呆了一呆,忽然有自省之意。是啊,她平日最厌膏粱纨绔,胸无大志,不务正业,怎地自己竟也声色犬马。幸亏有萧黯及时点醒她。
笼华带着愧意微笑道:“你这话极是,玩物确会丧志。今天那卖家,自称是吴兴陈绍世,想必也曾是吴兴郡家境殷实子弟,想必家境富时声色犬马,不务正业,家境败时也便山穷水尽,只能集市卖犬。”
萧黯面露惊讶,“你是说吴兴陈绍世”
笼华奇怪,“你认识”
萧黯确实曾经认识一个吴兴陈绍世,此人是东宫卫戍直阁将军陈谈先之子。在乱世中与柳静妍结为夫妇,并且曾经持笼华书信,穿越千里战线,送到他的手上。
此时他父亲陈谈先还未战死,好端端的任东宫直阁将军,他今日在东宫还看到了他。
陈谈先虽是寒族,但也是京中要职武官。家族在吴兴郡也是豪强富绅,少主陈绍世无论如何也不该落魄。
萧黯说,偶有交道,不算很熟,但他若有难,他当救助。只是不知是否是那个故人。
问笼华此人身高面貌。
笼华比量了一下,说身量只比萧黯矮一些。他带着围领,面貌未看清,只记得淡眉毛吊梢眼。
萧黯又问陈绍世有何经历,在何处落脚。
笼华回想,除了知道他的报名,其他竟一无所知。
萧黯听闻也便罢了,又想,听说陈谈先父母家小都在吴兴,或是陈绍世私自来京,并未告知其父。
笼华次日仍继续筹划寿礼。
送法杖最适合皇帝这样的老人家,但晚辈送法杖又过于隆重了,不如做个龙头拐杖,上面镶嵌佛家七宝。笼华去库房寻材料,竟没有寻得满意的大颗珊瑚,心中再次感叹侯府贫穷。在嫡母蔡妃处持礼奉饭时,说了想送拐杖的想法,蔡妃女官笑说,有两家也想要送拐杖呢。
笼华又没了主意。
晚间,忽然看到室内水仙花开,灵光一闪,忙让非雾去找有德寻稻种,又命派人去夏侯府借会造温室的和善于种稻的家奴。
次日眼看着家奴清理出一间库房,将窗户俱换成琉璃窗,摆了甚多的炭火,又用整块大理石凿出一个温水池,将稻种浸泡其中催芽。暖房室内终日炭火不息,人进去片刻就汗流浃背。
三日后,果然见稻种发出颤巍巍脆生生的绿芽。
笼华欣喜,忙带萧黯去看,萧黯看那几根新绿嫩芽,微笑颔首,说这个寿礼最好。萧黯饶有兴致问家奴如何培植,又在家奴引导下小心翼翼的亲自加注盐水。
笼华担心,有别宫府也想到一处,想另外再做个备礼。
萧黯笑说不必,这冬苗,是他们夫妇亲自浇灌的,自然是独一无二。况且其他宫府会认为冬苗低微,再等两个月,江南随处可见,不堪体现对皇帝无上孝敬之心,必会选择更加昂贵或难得之物。
笼华心思仍在转动,自言自语道,那也得好好包装一番。
“包装不要买椟还珠,本末倒置才好。”萧黯提醒说。
笼华一双明眸流露出无奈神色,嗔他道:“难得一次圣寿节大庆,别家宫府都挖空心思搜罗出奇珍天瑞。我们却送了几株冬苗,要是被误认为是宫里厨下暖房里的青菜,岂不是对圣上不恭敬。回头收录宫库时,司库内侍扔了
也不是,收了也不是,也要怪我们消遣他们。还是需得动动心思,让圣上觉得我们也用了真心才好。”
萧黯被她说的一笑,也由她去琢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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