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扬州应是南朝最特殊的一州。
其治地是包括南都建康在内的京畿之地,但建康中心的台城对东扬州又有管束之权。东扬州军政权饱受三省九台诸公卿将帅约束,更有皇权高高在上,东扬州刺史可说是南朝最没有权力的州君。
东扬州刺史也可说是南朝最有权力的州君。
人人都知,天下最富庶的两个州,一个是东扬,一个是南徐。
东扬治下一城五郡中,南都建康富甲天下,其内有最繁华的码头和最大最多的集市,还有最富有的士庶户籍;另有南朝最富庶的大郡之一会稽郡,也是人口户籍最多的郡。
东扬州衙署设在建康东府城。
建康市井中有流行一句俗语,东府贵,西洲贫,门阀乌衣巷,权贵潮沟里。意思是南城是世家大族居住地,北城是高官新贵居住地,西洲城是布衣商贩居住地,东府城是富绅豪强居住地。
东扬州衙署四周都是富有市民的宅院,其中隔两条纵街处有一所高墙大院,墙壁厚重,门内有官兵把守。院内俱是一座座高大见方的砖石建筑。此地建康人城东府库,即东扬州州库。
其内存有丝帛绢税,盐铁存货,以及供给东扬各郡县官吏薪俸的粮米和五铢钱等。
十二月初一这晚,北风忽起,寒风瑟瑟。
宵禁后,东府库西北角忽然起火,浓烟滚滚,直冲云霄。
住在府库北方的市民发现火情,敲击鼓磬等示警,司库官兵开始救火,不远处的州军府官兵也忙赶来从东青溪取水灭火。
台城建在建康最高处,可俯瞰全城,在皇宫可清晰看到东府城浓烟滚滚。宫人们纷纷跑出来指点张望,惊动了皇帝。皇帝最惧火患,立即派人出宫去查问。
临贺王萧正德在永福省也看到了东城的烟火,时近圣寿节,京城治安是大事。忽又听报是东府库起火,心中更是大急,立即命府中家奴骑马前去驰援救火,自己也乘车前往。
到了东府库,忙乱了足有一个时辰,火势总算被扑灭。
但西北角的珍品库已烧毁大半,幸而珍品库与其他分库彼此有防火隔绝,不至于火势牵连不绝,酿成大祸。
有数名台城官员已赶到,有与萧正德相熟的,提醒他道:圣上数次提醒圣寿节间只可普天同庆,不可劳民伤财。京城又是治安重地,尤其要防奸盗凶徒c火烛之厄。今日这场火灾,圣上必会垂问,需想好应对之策。
萧正德心中忐忑,忙召长史董暹进府商议应对。长史董暹因纵子火烧官仓,有教育不严之罪,已被御史台弹劾罢免丹阳尹之职,仍领王府长史。
长史董暹忙建议临贺王,别的且不说,尽快清理珍品库,莫被台城发现端倪。
且说皇帝在宫中听报说火势已熄灭才放心。这日是初一,是皇帝上香拜佛的正日,又临近圣寿节,皇帝心中忌讳,怫然不悦。听说起火地是东扬州库,这更是东扬州州府的直接失职。又听说了几句起火之地的状况,心中生疑,命度支尚书下去盘查。
萧正德连夜进台城向皇帝自请失职之罪,皇帝未见,归府更加不安。又听东扬州府报说,度支尚书带人连夜盘查起火原因c盘点府库损失,忙命长史董暹带领主管曹使打点应对。
萧正德心中懊恼,为什么偏偏是这个时候,这个地方起火。
他打着圣寿节大贺的名义,分派东扬治下各郡县献寿礼。其中珠宝c珍玩c古字画等已大部分收到其庄园私库。
另选出一部分打算在圣寿节时以各郡县名义献上,还有庶民百姓例献之礼较为庞杂,尚未来得及清理瓜分,包括各色粳米c丝绸c锦帛c皮裘c银铜器c漆器c贵木制品等,都暂存于东府库。
偏这一场火给烧了大半,东西倒不十分可惜。关键是,皇帝曾三令五申,不许以贺寿之名扰民敛财。若知此事,恐会龙颜大怒。
萧正德再度愤恨起这东扬州刺史之职,此事莫说远的各州,就是京辅三州中,除东扬外,南徐州c南豫州哪个不是借圣寿大肆敛财,俱无人追究,只他东扬在天子脚下,什么事都藏不住。
皇帝次日听度支尚书晨报前夜调查,心中大气,将萧正德叫进紫阳宫,疾言厉色的申饬了一番。
萧正德被骂的痛苦流涕,哭告说是各地百姓官吏,出于对皇帝敬爱,自发供奉,他不忍拂官民孝心。
皇帝命他将残余寿礼尽退了去,已烧毁的命州郡县分摊退还。此后官爵寿礼个人自献,平民寿礼不许再收。
申饬完便将他逐出宫去。
随后,皇帝正式下诏广发四海,告大梁各地官民:圣寿节间前后三日禁断屠杀。不
献寿礼,已献之物各州郡县予以退还。民以圣寿节前后茹素三日示孝敬之心。
御史中丞贺琛上表弹劾临贺王违抗圣命c失职失察和扰民三项大罪,请免其官职。皇帝并未准奏。
萧正德只是那日被皇帝严厉申饬一番,再无额外惩罚,但京中却流言四起。
东府库火灾京城街知巷闻,临贺王被皇帝申饬也满朝尽知。
京中高门纷纷传言,皇帝将免临贺王东扬刺史之职。市井中也有谣言,说临贺王不顾圣意慈悲,仍搜刮民脂民膏,惹得龙颜大怒。
萧正德这么多年在建康横行霸道,属下爪牙无恶不作,不满者甚多,渐渐市井酒肆茶坊中有人敢当众议论,小吏官小官兵听闻也不再管。
萧正德见这谣言铺天盖地,似掀起民怨,揣测有人在背后操纵,心中大疑是永新侯萧黯,只是查不到实据源头。
身边心腹建议临贺王不要再管什么实证,暗中计较,将永新侯做成意外身亡就是。
萧正德心中犹豫,萧见理事前车之鉴,他若在此时动永新侯,恐皇帝不会宽恕。萧黯晚辈小子,掀不起大风浪,为他犯险不值得。
萧正德连日如惊弓之鸟,深觉圣意难测,似乎随时可能再度失去州君c侍中之职,
长史董暹等几位心腹,素来恶贯满盈,知临贺王府已不比从前,若再遇一坎,恐怕从上到下,都将被清算。各怀鬼胎,开始鼓动萧正德趁着东扬军权还在手,尽早别做打算。
萧正德也有无退路之感,若再免职,下场难测。
萧正德幼年曾短暂做过皇帝嗣子,虽未下诏立为太子,但与太子无异,心中一直耿耿于怀,认为皇帝失信不公,偏爱亲生诸子,夺去了他的嗣子之位。
萧正德心中始终埋藏祸心和野心,见皇帝如今风烛残年,太子懦弱,趁着手中还有协防建康内外城治安之权,或可一搏。他授意心腹暗中筹备,寻找时机起事。
萧正德请来皇基寺住持慧皎法师为其占卜,慧皎法师指点,今岁不益行大事,过了元月,谋望可成。
萧正德听闻此话,心内再度犹豫,再加上素日惧怕皇帝余威,也忌惮外部几位大州刺史,心中生了退意,开始谋划其他出路。
萧正德暗中约见前来贺寿的东魏国使崔懋。
请崔懋运用门路,帮他运作,安抚圣怒,保住他如今地位。
崔懋说他的门路做顺水人情之事可以,做雪中送炭之事不能。但他本人倒有一法,可助临贺王重得圣心。萧正德大喜,忙问详情。
崔懋说他此次带来东魏国礼是世尊舍利,此佛宝是于阗国僧人经历千难万险携入邺城,被大丞相索得。又知南朝皇帝是虔诚信徒,故献为寿礼。
他如今便自作主张,将此物转赠临贺王,由临贺王献给皇帝,皇帝必圣心大悦。临贺王只需另外再选一珍品,回赠崔懋,以充东魏国礼即可。
萧正德感到此礼过重,心有疑惑,问崔懋如何舍得。
崔懋道,东魏将此礼献给南朝皇帝,皇帝也不会让给东魏一寸国土。但若助临贺王得到圣心,那么对邺城大有益处。
萧正德不疑有他,忙致谢。
因佛宝珍重,崔懋又亲自跑了一趟,专门将之送到临贺王手上。
那佛宝舍利并未装在金银法器中,而是装在布囊放置在一只不大的竹箧中。
临贺王打开,见一物,鸟卵大小,并不规则圆润,形状更似河边卵石,色呈灰白,表面粗粝,但奇异的是,在白日室内仍肉眼可见异光。
萧正德不敢质疑真假,珍重收下。将选出的两件珍玩转赠给崔懋,请他选其一作为东魏寿礼,另一件便是他谢崔懋相助之礼。崔懋也不客气,全然收下。
萧正德携佛宝归府,立即请来皇基寺住持慧皎前来辨认。
此时天色已晚,佛宝舍利异光更盛,如月屑凝聚。
慧皎左右辨认片刻后,将竹箧置于龛上,郑重行三拜九叩之礼。
礼毕,对临贺王道,此是世尊舍利无疑。此等机缘,世所罕有,菩萨圣上当被临贺王诚心孝心感动。
萧正德这才放心,心内欣喜,忙命府中作坊打制金棺银椁法器,以盛佛宝。
从此将舍利供于起居内堂,日夜不离眼目,只盼望圣寿节尽快到来。他献出佛宝舍利,皇帝必将喜悦异常,从此对他另眼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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