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宴离京的第六月, 岁暮天寒,乐安宫外已是滴水成冰。
天边尚为灰黑色时,静楠已经从睡梦中醒了过来, 安静地躺在被褥中望着上空。帘幔将整座床榻笼罩, 从她的角度, 只能瞧见青色帐顶, 和罅隙间透出的点点烛光。
忽然, 烛光微晃,殿门被打开了,宫婢轻步蹑了进来,彼此小声交谈,“今儿是小寒, 按习俗得早些起榻给陛下请安,晚些太子和秦王也得进宫了。”
可是, 小殿下一般都得睡到辰时……
两人面面相觑,望着那座青榻一时都不敢动。
在服侍了小公主几月的她们看来,小殿下畏寒,冬日起榻极为困难,也不似其他孩童喜雪, 整个人都蔫蔫的。
皇城初雪的那日, 其他年纪小些的殿下都恨不得冲进雪堆里打滚,唯有她们这位殿下望着发了好一会儿呆, 然后倒头就睡。
睡到该用午膳的时辰, 再慢吞吞起来, 应陛下传召一同用膳。
小殿下贪睡, 即便是去太学和其他皇子皇孙公主们一起进学, 也很少按照时辰到。偏陛下也宠爱, 不顾太学先生们的冷脸,硬是允了这事。
因这,宫婢哪敢擅自打搅这小主子睡觉。
静楠知道她们来了也不吭声,默默出神看了会儿,随后又闭眼睡了个回笼觉。
直至雪光与天光同色,整座宫廷渐渐喧闹起来,帐内才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众人便知,小公主醒了。
“陛下那儿备了腊八粥。”宫婢含笑给她穿衣趿靴,“吩咐了等殿下一同去用呢。”
静楠嗯一声,就任她们收拾自己,配合地抬手、站起、转身,动作已是极为熟练。
乐安宫的宫人一致认为,这位小殿下是极好服侍的,生性安静,又难得乖巧,待在她身边,是阖宫难得的好差事。
唯一美中不足的是,太静了,或者说太呆了。
太学那么多人,没有一个能与小公主交好,德妃、淑妃等后妃再怎么温柔,也始终不得小公主欢心,只有对着陛下,才能看出几分小孩儿的活泼模样。
陛下对此倒不以为意,反而觉得如此甚好。
一袭藕荷色襦裙,外罩朱红锦缎小袄,领口边缝制了一圈雪白的兔绒。宫婢瞧着面前粉雕玉琢的小公主,对自己做出的打扮颇为满意。
小公主发量茂密,乌黑柔顺,扎上两个小花苞外,还有一半可以垂在身侧,既不失这个年纪的灵动,又有几分小淑女的模样。
心随意动,宫婢理好发髻,便从窗外折了一朵粉色山茶戴在小公主发间。
末了,退后一看,与另一宫婢轻轻笑起来,衷心夸赞道:“小殿下真好看。”
大而明亮的双眸,雪白脸蛋尚带着肉嘟嘟的稚气,唇红齿白,谁见不道一声漂亮的小姑娘。
静楠对此并无概念,但她摸摸垂在身前的头发,意识到确实很长了。
可能,比哥哥的还要长。
想到这一点,她有些雀跃起来。
哥哥说,等她头发长得比他还长时,就要回来了。
蹬蹬小跑至书桌前,静楠提笔开始写信,如果林琅也在此,看了还不知要作何感想。
本来极其不喜写字的小姑娘,落笔便是一连串的话儿,片刻间就要写满整张纸,和此前给林琅的一个“好”字形成了鲜明对比。
宫婢静看着,她们知道,小殿下必定又是在给那位大都督写信了。
这和她们并无关系,反正陛下允许,二人书信来往频繁,在这宫中也算是独一份了。
写好信,踏出殿门的刹那,静楠脖子瑟缩了下。即便有一圈兔绒,也依旧无法阻挡这透心的寒气。
冬日皇宫景色颇有几分奇妙,枯枝落地、水面结冰的时刻,竟也有不少花木绽放,只不知工匠是如何培育的。
因这数九寒天,皇帝特意将他的御辇赐给了静楠,但凡她要出行,皆可乘辇,这个特权阖宫也是第一人。
乘辇时,静楠双眸一直瞧着外边风景,其实很好奇,但是这儿没有相熟的小伙伴,也没有哥哥,实在太冷了,她便更情愿睡觉。
摇摇晃晃一刻钟,品光殿已至,皇帝等人似都到了许久了。
“圆圆!”远远的,皇帝就高声喊人,面带红光,“快来,父皇给你留了位置。”
皇帝所指的位置,自然是靠近他左手边最独特的。
场中德妃、淑妃、蕙昭仪、太子太子妃、秦王亲王妃以及几位小皇孙都在,皇帝独独让静楠坐在最亲近处,其中宠爱得到多少妒羡,自是不必说。
但二皇子被封秦王后,城府愈深,面上常年含笑,睿智沉静,对上静楠时他只有温和的笑意,连带其王妃和两个儿子,对这闻名上京的九公主,都友好无比。
德妃和太子自不用说,他们不会同年纪小小的九公主吃味。
唯一有些意见的,只有凡事都摆在面上的淑妃了。即便二皇子夺嫡失败,她骄纵的性情也未减,反倒更甚从前。
皇帝呵呵一笑,“淑妃这么大了,怎么还和小孩儿计较,圆圆还小,朕得多照顾些,你也是母妃,可不能小气。”
淑妃娇气地长长应声,“臣妾知道了,不过……臣妾可不敢自称一声母妃。”
她指的,是静楠至今不肯唤她们母妃一事。
皇帝依旧微笑,对此未做评价,也未斥责淑妃,只是亲自给静楠盛了碗腊八粥,“这腊八粥做得可甜了,圆圆尝一尝。”
他的笑意宛如天下间任何一位慈爱的老父亲,温柔慈和,也叫在场中人眸光微闪。
他们虽不知为何陛下会这般宠爱小公主,但这大半年来摆在面前的事实证明,场中无论哪一位,在陛下心中都比不过这小姑娘一根手指。
静楠眨眼,接碗默默喝粥。
在她简单的认知中,周围人无疑都处于高兴的情绪中,因为他们每人都笑得很开心,可是那开心投来的目光中又隐隐夹杂了一些令她不舒服的东西。
即便是身边的皇帝伯伯,也一样。
所以静楠学会了少说话,只安静地听。
腊八粥,又称七宝五味粥,以米、麦豆和蔬果作食,熬制成一锅甜甜的粥,属孩童最爱。
于成人而言,未免有些齁了。
皇帝着人另备了清汤暖锅,内煮各式养身药材,旁边摆满蔬果、肉片等涮物,蘸碟从辣到咸应有尽有。
“今日是家宴。”皇帝对围坐一团的众人道,“无需拘束,朕今日不是天子,只是你们的父亲、祖父。”
话虽如此,谁敢真正在他面前毫无拘束,连才五六岁的几个小皇孙,都懂得要在皇祖父面前恪守礼仪。
吃了几口,众人目光不禁都飘向了静楠,屋内大约只有她吃得最香。
皇帝不时帮她涮一筷羊肉,夹一些蔬果,她照单全收,埋头苦吃,不一会儿就被辣得鼻头微红,吃得却更加努力了。
纵然他们多少都猜到,这小姑娘心智有些异于常人,也不得不承认此刻心底的酸意。
陛下父皇何时这样待过他们啊。
几位小皇孙心思简单得多,桌上有盘枣糕,酸酸甜甜,小孩儿都爱吃,眼见它们越来越少,小皇孙们都不由眼巴巴地向他们的小姑姑瞧去。
小姑姑静楠吃得认真,好半晌才注意到这灼热的目光,看着手中最后一块枣糕,再看向比自己还年幼的小皇孙,隐约间终于想起了“爱幼”一事。
她看向其中一人,疑惑问:“要吃吗?”
感受到长辈们随之投来的视线,小皇孙咽了口口水,艰难道:“阿献不吃,姑姑吃。”
得到回答,静楠毫不犹豫地把最后一筷枣糕吃入腹中。
瞬间,几位小皇孙沮丧地垮下了脸蛋,偏不敢出声。
扑哧——笑出声的是太子,他摸着自家儿子的脑袋道:“父皇,就再赏几口枣糕吧,我看这几个都要馋哭了。”
早就看得津津有味的皇帝大发慈悲颔首,“再来几盘,人人都有。”
经这几个孩子的小插曲后,殿内氛围慢慢融洽许多。
暖锅热气蒸腾,宛若雾气,慢慢模糊了众人神态。
畅饮几番,太子便就国事请教皇帝,皇帝欣然指点,一番话后道:“近几年你行事愈发沉稳,朕看在眼中,也愈发放心。太子主持国事,秦王辅佐,你们兄弟二人齐心,就没有再需要朕忧虑的了。”
兄弟二人自然齐声自谦。
皇帝摇头,以拳抵唇轻咳两声,“你们兄弟明经擢秀,皆有架海擎天之能,储君立得虽晚了些,但朕倒不觉得是件坏事,若无此前相争,又何来你们如此出色?”
闻言,太子秦王兄弟俩和几个妃子皆含着微笑,并不说话。
皇帝以目扫视一圈,将各人神情收入眼底,道:“待过了这个年,朕准备往南山行宫去。”
“父皇将去游玩一阵?”太子问道。
摇摇头,皇帝缓道:“冬寒夏暑,上京的天,朕这把老骨头实在是难以忍受了,是以准备去南山休养几年,这期间……”
两个儿子都怔在那儿,皇帝微微笑道:“这期间就由太子监国,秦王辅政,期间大小事太子皆有权做主,只每月给朕传书禀明即可。”
这是要放权的意思?
太子尚在犹豫中,就听父皇又道:“太子,莫要辜负朕的期望,朕能不能得以颐养天年,就要看你的表现了。”
此话一出,太子的心立刻咚咚跳起来,父皇的意思是,如果他做得好,就要提前退位给他吗?
不敢置信之余仅剩狂喜,太子用余光瞄了眼秦王,发现这个弟弟终于淡了笑意,眼底不复温和,心中不禁得意。
眼下虽然他的势力稳稳压过了秦王,但秦王终究是威胁,等他名正言顺地即位,这个弟弟就无法再成势了。
太子的眼中,闪过一道厉光。
这场简短的家宴,于小半个时辰后结束。
皇帝握住静楠帮她慢慢净手,头也不抬道:“朕乏了,你们都退下吧,今夜秦王可以在你母妃那儿待一宿,不用急着回府。”
眼神慢慢掠过皇帝和受尽宠爱的小姑娘,众人俯身行礼,各自告退。
得了皇帝允许,秦王果然未出宫,以思念母妃之由,阖家准备在淑妃宫中落榻一夜。
他先与淑妃二人单独谈了近一个时辰,才回屋内,静静看着外面的冰天雪地,眉目间萦绕着淡淡的阴郁。
天寒,他周身却似更寒。
秦王妃抖开披风为他盖上,指腹抹上那眉间,轻声道:“莫要总是绷着脸。”
握住妻子的手,秦王长叹,“我笑累了,此刻,也确实笑不出来。”
秦王妃懂他的心情,心中亦对皇帝有隐隐的埋怨,谁不知,家宴上皇帝那句话简直是诛心之语。
故意提起二人相争之事,又道二人才能相近,这是在提醒太子,秦王同样有坐上皇位的能力吗?
即便太子本来没心思,被皇帝如此一说,也要生出警惕,更别说兄弟俩本就是水火不相容的关系。
当初若不是储君拖得太久不立,哪会是如今这般局势?
真是不把这两人当亲儿子,也不想想,此前争了那么久,一旦其中一人登基,另一人能有好下场吗?
“陛下他简直是……”秦王妃的嘟哝,被秦王一根手指挡住。
秦王道:“皇权、世家,父皇一直就想让我们相争。”
如果说立了太子之后,他觉得父皇此前对自己的鼓励是错觉。但今日,父皇说的那番话也绝对不是他会错意。
直至如今,父皇仍旧在隐隐鼓励他们相争。
连秦王也不禁想,父皇……是在养蛊吗?让两个儿子厮杀,最出色的那位才有得到大位的资格?
在大皇子夺得太子之位后,秦王曾仔细思虑过父皇一直以来的心思,最后心惊地发现,父皇对他们二人,恐怕都没有什么慈父之心。
但凡有一丝,如今他们兄弟也不会是这个局面。
如果不是其他兄弟年纪尚小,背后的势力也实在难以支撑他们为帝,秦王都几乎要觉得,父皇是在任他们二人鹬蚌相争,好使第三人得利。
可是,这种可能似乎并不存在。
秦王总觉得自己潜意识忽略了某事,似乎有什么曾经在眼前的东西忽然消失了,时间太久,以致他也沉浸在和太子的暗斗了,忘却了一切。
思虑着这些,秦王眼底的阴翳久久不能散去,让秦王妃忧心不已,“现下该如何呢?若再不……父皇便要提前退位了。”
“嗯。”握紧她的手,秦王淡道,“放心,我会尽我所能,护住你和阿献。”
不成功,便成仁。
到了这一步,事情已经由不得他了。
若他无动于衷,遭殃的就是他的妻儿。【本章节首发大侠文学,请记住网址(https://Www.daxi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