嘎吱——树枝被猛地踩断, 继而深深陷入石板缝隙间的泥土中,可见其人下脚的力度之大。
荀宴因这声响回神,低眸看向静楠, 却见她并未被吓着,反而在仰首看他,双目充满不解与担忧。
明明在被他牵着快走,但一点也没有埋怨,只是一直努力追赶他的脚步。
速度微缓, 荀宴意识到,小姑娘竟有了担忧这样的情绪。
他停住,俯身将她凌乱的鬓发往耳后挽, 双目对视之下, 他在这双清澈的桃花眼中, 看到了自己完完整整的身影。
静楠眼中的他,额头因隐忍而青筋微凸, 唇角抿直,整个人似火山将发,凶状毕露。
自从十二岁入京面圣,彻底明了自己的身份后,荀宴很少会有这等控制不住情绪的时刻。
但……他深吸一口气, 方才,他确实差点对孙云宗动手。
纵然孙云宗尚未恢复记忆, 或者说即便有了记忆后,他对静楠这个素未谋面的外甥女也不会有过多亲情。站在孙云宗的角度, 他的做法其实很合理。
毕竟如果是他, 更在乎的也会是自幼一起长大的妹妹, 而非仅仅有血缘关系却无感情的外甥女。
“哥哥生气。”静楠说的是一句陈述话语, 她踮脚摸摸他低垂的头,虽然不解,依旧在尽量安慰他,“不气,不气。”
她想了想,“哥哥打他。”
这个他,不知是否在指方才的孙云宗。
“……我不气。”荀宴出口,方知声音已然转涩。
抱住这懵懵懂懂的小姑娘,荀宴垂首在她肩头再度深深呼吸,平息自己的情绪。
这件事,静楠有知情的权利。
等以后她不知从谁的口中得知,不如他现在原原本本地告诉她。
“圆圆。”身畔便是一处矮坡,他干脆席地而坐,缓声道,“哥哥有件事和你说。”
静楠点头,被他带着坐下,认真地听荀宴讲述自己的身世。
于静楠而言,听自己坎坷的身世,其实并不会有什么感觉。发生在身边的事她尚且需要旁人明显的情绪外露才能稍稍理解,那么只存在于讲述中的痛苦,她就更无法体会了。
从哥哥的话语中,她其实只听到了一个关键,哥哥不希望她回到爹娘身边。
荀宴当然不希望她回去,害怕的不是分离,而是静楠没必要经受的痛苦。
当个天真无忧的小公主就好,她不需要去领会那些,她本就一直不能理解的被抛弃、被厌恶的情绪。
纵使她缺了根情感上的弦,但那不是孙云宗等人可以将她当做工具的理由。
不过,此刻他还是问了句,“圆圆想见他们吗?”
“不知道。”静楠很诚实地回答他。
这个答案,荀宴隐约早有预料,问她:“为何?”
“哥哥不想,静楠就不见。”小姑娘这样说,“静楠跟着哥哥。”
先生所授的诗词中,有很多是关于父母,每次静楠看到,其实都不是很明白。她的生命中最重要的是哥哥,一直以来能让她感受到温柔、爱的也都是荀宴、林琅等人,那些缺席的位置她不曾领略过,唯有点点好奇。
但这点点好奇,并不足以同此时的荀宴比较。
她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哥哥。
听罢,荀宴定定看了静楠许久,道:“嗯,跟着我就好。”
孙云宗之事就此告一段落,在荀巧和钟氏回府后,荀宴亦将此事告知了他们,二人的反应与荀宴大同小异。
只是怒火稍减,更多的是担忧。
“如果以后圆圆长大,想要去找亲生父母了……”钟氏的话正是此前荀宴所想。
这会儿,荀宴很镇定道:“不会。”
“嗯?”
夫妇二人疑惑,听荀宴淡道:“不会,她答应了我。”
七月流火之际,荀宴在京城已待了两月,两月以来身份亦是大变。
一月前,皇帝于朝堂提出设大都督府,领统兵权。
由于提前同朱家通过气,遭遇的阻力只有陈家等人。
不足一半的阻拦让这道命令只停滞了半月,接下来,满上京皆知,将从京中各部门抽调人员组建大都督府。
大都督府独立于六部之外,享有所有兵马的统兵权,真正论来,它的前身应为曾经的枢密院上院,隶属天子,仅受天子一人管辖。
最初听到这个提议时,众臣心中都有种“还是来了”的感觉。
当今与世家间权力争扯,此消彼长,其中过程,必定使权力重新划分。
统领兵马的各员大将心思不一,享有调兵权的兵部却牢牢掌握在世家之手,陛下设这大都督府的意义何在,不言而喻。
如此想通之后,那么接下来,圣上未擢用任何世家子弟,而是亲选荀宴为大都督,就不是很奇怪了。
他们早就猜测,荀宴会另有位置,唯一没想到的,大约只有这位置之独特。
并非无人反对,但这反对,皆在圣上和太子一派的坚持下渐渐无声。
众人隐约明白,这位新晋大都督,和刚刚立下的太子也有千丝万缕的关系。
随后的事实映证了他们的猜想。
有人亲眼目睹太子与荀大都督于酒楼私会,密谈数个时辰,翌日开始,朝堂就有了风雨欲来的气息。
尚书令亲自出马,力谏兵部几位主官的几大罪处,并道当贬则贬,当罚则罚。
此举引起百官哗然,要知道这兵部可还有不少朱家、也即太子一脉的人。
他们自然无法理会朱家此时的感受,只觉得立了太子之后他们就疯了,难道不知世家之间一荣俱荣、一损俱损。
因为陛下立了太子,他们就认为自己可以独大了?
无论其余官员如何顽强反对,该倒的还是得倒,毕竟在有心人眼中,那些人身上确实满是缺漏。
兵部几位一倒,迅速有人补了上去,令世家欣慰的是,补上去的依旧是世家子弟,只可惜随之被撤职的一些军中人员,如今空职除了陛下任选,权力都在大都督府处。
统兵、调兵,真比较起来,调兵权要远远高于统兵之权,毕竟统兵所管的大都是养兵之事,如新老兵的入伍退役、训兵、武器装备的更替……
可惜此时无战事,连流民山匪都少有闹事,兵部空有调兵权而少有用武之地。
随之频繁出现在世人眼中的,自然是大都督府。
在大都督府和太子一派的配合下,众人眼见太子势力愈发高涨,渐渐的,已能稳稳压过二皇子了。
不似二人争储时,偶尔高下还能调换,现今二皇子再想和太子相争,已不再是件易事。
羽翼被逐渐斩落,二皇子愈发学会了韬光养晦,似已认清事实,在朝堂上对太子也恭敬起来。
一切事态,似乎都在慢慢稳定。
京官意识到,二皇子似乎真的已成过去,圣上为太子铺足了路,如果他们不想日后被太子秋后算账,如今就该表明态度。
想到表态,不少人第一个想到的,就是现今炙手可热的大都督——荀宴。
然而无人能寻到人,再一细问,方知人已经去天水郡了。
………
皇宫。
今日休沐,正是惠风和畅,皇帝本做了准备,带着他的小公主往镜湖边钓锦鲤去。
刚踏进乐安宫,他就脑袋一嗡,感觉要糟。
只见宫婢正手足无措地跪坐在榻前,不停地轻哄静楠,但越哄,那眼泪掉得越多。
“殿下,别哭了……”宫婢被这眼泪掉得心慌,完全不知小公主因何而哭,饿了,还是生病了。
无论她怎么问,面前人都闭口不答。
如果像其他小殿下那样哇哇大哭倒好,偏偏这样无声又不停地流泪,看着就觉得委屈万分,叫人心都揪了起来。
皇帝看得心痛,也心虚,他大概知道小圆圆为什么在哭。
三日前荀宴要回天水郡时,道不放心小姑娘一人待在宫中,提出了带她一起去的想法,被皇帝坚决拒绝了。
皇帝保证了会护好静楠,并下令让荀宴离开,禁止他再拖延。
当日,皇帝这样哄静楠:哥哥不会丢下圆圆的,他去办事了,可能要晚点,第二日才回。
第二日他道,哥哥事情没办好,许要拖延到第三日。
第三日他道,哥哥笨,还要等到第四日。
即便小姑娘当真是个傻子,被他这样连理由都懒得换地哄,也知道是在骗自己了。
鉴于静楠一直以来的乖巧,皇帝本以为小姑娘好哄,顶多会想一阵子哥哥,哪知道她这么倔,每日都要问一问。
直至今日,她应是终于意识到什么,才哭了起来。
“陛、陛下……”宫婢注意到他,心惊胆战地行礼,被皇帝大手一挥,退了下去。
慢慢坐到榻边,皇帝斟酌话语,“圆圆,哥哥他……”
“哥哥”一词出来,面前小姑娘的眼泪掉得愈发汹涌了。
她仰起脑袋,整张脸蛋都被泪水弄得湿漉漉,鼻头都哭红了,“哥哥不要静楠了。”
这陈述语气听得皇帝揪心,断然反驳,“当然不是,哥哥是被朕派出去办差了。”
办差?静楠不解,断断续续地道:“银子……都给哥哥了。”
银子……皇帝陡然间想起那句五两银子一年的玩笑话,顿时哭笑不得,真是自己做的孽,可该怎么劝才好。
“有银子还是不够的。”皇帝尽量用简单的话语道,“要当官,就必须得办事,圆圆想不想哥哥当大官?”
“不想。”
皇帝被噎了下,心想也对,她根本不懂这些,便道:“可是伯伯想。”
小姑娘投来不解的目光。
“圆圆知道吗,如果哥哥不当官,很多事就做不了,也会受人欺负。”他轻声细语,“只有当了大官,才能把那些想欺负他的人,踩在脚底下。”
“踩?”静楠呆呆地重复。
“对,踩。”皇帝微微一笑,“他必须要踩下很多人,才能站在最高的地方。”
他的儿子,必须要站在山巅,受万人敬仰。
静楠依旧疑惑,这几句话的具体含义自然迷糊得很,唯一听明白的就是那句最高,想了想道:“太高……静楠爬不了。”
皇帝呵呵一笑,“没关系,不需要圆圆爬上去。”
“不要。”这句话,静楠反而像突然懂了什么,“要和哥哥一起。”
对此,皇帝仅微微弯唇,没有发表意见。
但此刻见到小姑娘红通通的眼,他突然想到了什么,问道:“就那么想见哥哥?”
“嗯。”
皇帝颔首,“那就把哥哥召回来,让他和圆圆解释清楚,再离开。”
当日午后,朝堂上下顿时都知晓了一事:因九公主思念大都督,陛下急召刚离京的荀宴回宫,在宫中哄了那位小殿下数日,才放人离开。
在众人眼中,荀宴已是极得圣心的一名新秀,等闲不敢掠其锋芒。没想到仅为了九公主高兴,陛下就能令其放下正事,只为回京哄一哄人。
但这位小公主的受宠,才刚刚开始。
无论上朝或在御书房议事,圣上都不顾体统,将其带在身边寸步不离,甚至在关键时刻只因小公主咳了一声,便放置一切去传太医。
出行住在行宫时,因小公主对行宫处处都有的一种草木过敏,便令阖宫一起拔草,宫妃亦不例外。
秋狩围猎时,皇帝亲带小公主入围场,遇险时亦将小公主摆在第一位,强令侍卫先救公主再救他,因此自己右腿受伤,休养了两月才好。
小公主爱上凫水,皇帝便为其建了一座白露宫,整座宫殿便为巨池,开渠引入温泉,以便小公主畅游。
凡此事例,数不胜数。
很快,整个上京都知,当今对九公主爱若珍宝,无人可比。
甚至连太子比起来,也要稍逊一筹。【本章节首发大侠文学,请记住网址(https://Www.daxi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