枣糕虽然便宜好吃可是做起来费工费事。一般人家每到新年才蒸一二屉。大家戏称这是“唐府好戏,一年一次,机会难得,不得错过”。枣糕、枣糕,一要枣子选得好,皮粗肉淡虚泡囊肿、中看不中吃的枣子不行。要挑皮薄肉厚核小的红枣,加凉水下锅煮到七成熟,取出趁热剥皮去核,再上屉蒸软,把枣肉碾碎成泥,鸡蛋二十枚,去壳上海碗,顺一个方向打匀,陆续加入白糖二十两,等糖蛋搅匀,再加入干糯米粉二十两,随打随慢慢渗入。等三者混合了,再加入枣泥,此时越搅越吃力。可是搅拌的时间越长,蒸出来的糟糕才松软适口。每每完成到这一步,茉莉已经累得汗流浃背,两只手酸得抬都抬不起来。接下来还要在枣糕米浆打匀后,在白铁皮做的特制蒸具里刷上一层植物油,铺上一层豆腐皮,将枣糕浓浆倒得八分满,上面搁几粒胡桃仁,用蒸屉蒸两个小时才算大功告成。这样的费力不讨好的事情,也只有她才认认真真地去做。
茉莉觉得,在易家,她的价值只有在厨房才体现得出来。最近,她活得越来越收缩,像雨天的蜗牛蜷缩到背上的壳里。与她相反的是易谨行越来越外放,自从到报社上班后,开了眼界,心眼也开了,特别是和那位吕碧雪,出同行入同坐,好得像成了一个人。
二表嫂韦氏听到风声,第一次没让易谨行去娘家接人,自己叫了辆车收拾行李匆匆地赶回来。
那天夜里下了很大的雨,噼里啪啦的雨点打在屋檐,茉莉枕在席上依然听见二表哥房间里传来的瓷器破碎声和哭声。
第二天太阳重新升起,茉莉早早醒来在厨房忙活一家人的吃喝,特意做了润肺的冰糖雪梨,因为韦橙喜欢甜甜的糖水。茉莉端着糖水来到门口,隐隐看见韦氏伏在陶丽华膝盖上哭着说:“姆妈,他怎么可以这样对我?全上海的人都晓得他们的丑事了……我质问他两句,他居然说要和我离婚……姆妈,就为了那个贱人,他要和我离婚!姆妈,姆妈……我真恨不得杀了他们……”
茉莉不待听见姑妈的回答,把糖水交给韦氏的丫头,默默退了出来。她抚着自己的心宛如行尸走肉,心痛得像被寒冰笼罩,眼泪都被冻住。而此时此刻,她好羡慕韦橙橙,可以尽情地发泄自己的情绪,把伤心哭喊出来,而她连眼泪和委屈都不可以有。
没有人关心她,没有人愿意去了解她的苦痛。唯一曾和她亲近过的立芬也疏远了。二表哥身边出现了吕碧雪后,立芬说过要她做二嫂的话再没有说起。
茉莉想,也许是梦吧,像十二岁的梦一样,醒了,就散了。
其实,她早该要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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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官上任三把火,上官云澈做了工商总长总要干一两件实事。他去平京不是游山玩水,而是来平京大学,请大学经济教授把脉整个国家工业、农业、商业。老学究们理论研究堆了几间屋子,每天不停地开会、方案、办法,纸上谈兵一大堆。切实的措施没一个可行,好在上官云澈借机恶补了不少经济方面的知识,也不算遗憾。
平京是袁肇君的老巢,上官云澈在北平就住在他东交胡同宅院里。除了和教授们开会,他平日生活的吃喝玩乐袁肇君一条龙全包。
袁家和上官家上一辈有姻亲,小一辈从小认识。
袁肇君的父亲在政界纵横,三伯父在军界树大根深。可偏偏他对政治一点兴趣都没有,非要经商,独自一个人在上海做船运、做地产。
上官云澈和袁肇君两人年纪相仿,又都离家在住在上海。两人骨子里都有一些想要脱离家族庇护闯一番事业的豪情。一来二去,自然成了心心相惜的莫逆之交。上官云澈在平京住了七八天,肇君做地主之谊陪了他七八天。
这不,星期天两人刚游完颐和园回来。在门口正巧遇上工人往家里抬玻璃柜子。这些玻璃柜子本是袁肇君买来装家里的古董瓷器,既美观又便于观赏。他看见上官云澈在身边,忽然开玩笑的指着一个正正方方的玻璃柜子说:“云官,你看这个柜子大小怎么样,装你家的翡翠玉西瓜是大了还是小了?”
上官云澈下巴一抬,没想到他突然提起这个。
“我们的赌约没忘吧?”袁肇君拍手笑道:“满打满算离我们打赌的期限只有一个月。现在你人还在北平,是不是已经准备把翡翠西瓜拱手给我?”
上官云澈正色道:“你既然说到这事,那我告诉你,不到赌期最后一天,谁也不能说输赢。而且上回我们说得太笼统,输赢的规矩也没有一个。今天我们正好重新再说一说。”说完,他一本正经走到院子里的梨花树下站定。他捏着下巴若有所思,然后又弹了弹笔直的裤腿,再坐到石桌前的石凳上:“三个月时间确实太短,咱们再加半年。我要她当着众人的面说,非上官云澈不嫁。如果做不到,就算我输。”
袁肇君看他的脸色正经又正经,像是走火入魔,马上改口劝道:“云官,我刚才是开玩笑,这些柜子是我买来放宋瓶的。本来我们这个赌就赌得无聊。要不,我看说说就了,到此为止。”
“袁肇君,你是看扁我会输?”上官云澈入了真,一副非把赌约进行下去不可的架势,“回头我把翡翠西瓜送你这儿,我输了,翡翠西瓜我不要了!你输了,翡翠西瓜和《维多利亚女皇》连着这玻璃柜子通通给我送家里。”
他越认真,袁肇君越不敢答应,“别……云官,开玩笑别开出火,这样对密斯陶不公平。要不然,就算我输……”
“好!你承认输了就把《维多利亚女皇》给我!”
“上官云澈!”袁肇君看他劝不醒也来了火,挥手道:“密斯陶是好女孩,你是混账王八蛋。我不跟你赌这无聊事。”
“袁肇君,你是输不起。”
“我是怕你后悔——"
“孬种。”
“你——"
两人针锋相对,你一言我一语堵着。没发现宅门外走进来一位高挑娟秀女子。她未语先笑,冲着袁肇君拍手笑道:“哈哈,袁肇君,原来你和云澈哥哥也会有吵架的时候,你们不是一对酒肉朋友,难兄难弟吗?”
袁肇君白了进来的余依依一眼,心想,酒肉朋友才不吵架,真朋友才天天争吵!
“余依依,大人说话小孩听。走走走,出去、出去——"
“不嘛!”余依依嘟起嘴,跳开袁肇君的势力范围,跑到上官云澈跟前笑道:“云澈哥哥,我刚才听到你提到《维多利亚女皇》,你说的是我七舅妈绣制的那幅得万国博览会金奖的《维多利亚女皇》吗?”
余依依貌美如花,笑起来比牡丹还美。母亲是袁家小姐,英年早逝。她从小由这袁肇君的爸爸妈妈抚育,说是袁肇君的妹妹,其实是他的小尾巴。袁肇君宁可去上海发展也不留在平京多多少少也是为了避开这缠人精。现在,不知道这鬼丫头从哪里冒出来问东问西。
“你是不是还和他打赌,赌什么——"
上官云澈没回答余依依的话,说多错多。女孩的通病,嘴巴多。
“依依!”袁肇君过来强行拖她,推她出去。
“放开我,”余依依甩开袁肇君的手,冲他吼道:“袁肇君你还真是孬种啊,被人欺到头顶上了还不吭声!你能忍,我都不能忍!”
她转过脸,一脸傲气地看着上官云澈道:“上官云澈,我不管你和袁肇君赌什么。他不和你赌,我和你赌。”
“余依依!你别搅和!”
余依依不理气得跳脚的袁肇君,也不顾吃惊的上官云澈,朗声说道:”我们袁家的人从没有输不起的。千金散尽还复来!哪怕是走了的人我们都可以追回来。正巧《维多利亚女皇》在我那,我马上叫人送到你家里去,赌赢了绣作归你,输了你不但要把该给我的给我,还要收回骂肇君是孬种的话!”
袁肇君狠狠把余依依拖到一旁,咬牙切齿地说道:“余依依,那幅《维多利亚女皇》是妈妈给你陪嫁的,你怎么能——"袁肇君头顶快冒青烟了。每回碰上余依依,事情就越来越复杂。
“她给我就是我的。我有权处理。”余依依直起脖子回答得理直气壮。
“但你无权干涉我的事!”
“可我听不得他骂你。”
“猪,被骂一骂又不会少块肉!”
“那也不行——"
看见他们吵架,上官云澈抿嘴一笑。心情顿时好起来,他从石凳上站起来,微微笑道:“搞了半天《维多利亚女皇》是依依的嫁妆啊,难怪肇君扭扭捏捏是怕输掉未来的妻子的陪嫁才不肯和我赌!”
“上官云澈,你别放屁,狗嘴里吐不出象牙!”袁肇君已经失去理智,像个老妇喋喋不休碎嘴骂人。余依依脸上瞬间印满晚霞。
袁肇君越骂,上官云澈越高兴,他伸出手做出击掌的手势,对余依依眨着眼睛说:“依依,我们一言为定啰!”
“嗯……"余依依羞答答地红着脸,刚伸出手就被气急败坏的袁肇君打飞出去。
“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