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西进的院子,陶茉莉心还在狂跳。除了二表哥,她这一辈子还没有和别的男人这么接近过。
“二表哥,”陶茉莉轻轻推开书房门,温柔地说:“二表哥,你该喝药了。”
书房里的人,易府二公子易谨行,正在书桌前看书。疲乏的抬起头,看到表妹,仅淡淡道一句:“来了——”他站起来,搬过一张椅子,放到对面。
茉莉并不坐下,把汤药轻轻搁在书桌上。低眉看着黑黑如暗夜的药,幽幽地说:“二表哥,前头挺热闹的……去看看也是好……”
易谨行身子弱,是胎里带来的弱症。即使是名医父亲易贵风也束手无策,不过拿药调理着。不着风吹、不着雨淋,常年窝在屋子里看书,写字。因为缺乏运动和阳光,他的脸比涂了上好的雪花膏还要白,纤细鼻梁,幽深的眸子如两泉古井,深不可测,波澜不惊!
“妈真是太糊涂了,大哥不知道今天就算了,连妈都不记得,我又不便——”
茉莉脸上一丝黯然,知道他说得是什么,紧接着抬起头来笑着说:“这算什么?你不说我自己都忘了,只有小孩子家才把生日当回事,何必认真哩!”
易谨行道:“我总觉得太抱歉。”他发了会愣,接着说:“我还记得你十二岁那年,在我们家过生日,那时候,真热闹——”
“这一晃就十年了。”
“那天你穿的什么我都记得,月白缎子上有紫藤花样的小褂子。”他做梦样的说:“梳着两根发辫,辫梢儿连在一块,用紫色雾纱扎了个蝴蝶结——”
她也沉到梦里头了,喃喃的说:“是啊……那一年,真热闹啊,妈妈和我从春天一直住到夏末。多少年前的事了,想起来就像是在眼前一个样……”
可现在都风流云散,云散风流……
他“唉”了一声,这次轮到他低头了。
“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
茉莉轻轻地接着念到:“秋风庭院藓侵阶,一行珠帘闲不卷,终日谁来——”
易谨行瞥了她一眼:“终日谁来?”那吟哦简直不像是吟哦。
好一个“终日谁来?”他们谁也说不出别的话来了。
东边有女孩们的笑声,立芬的笑声隔着墙,隔着庭院,悠悠传过来,穿过来,若断,若续,一声,两声:“——云官,杀球——快啊——哈哈——呵——”隐隐约约,两声,一声。
“茉莉。”
“嗯。”
“我——”
“二表哥,喝药吧。都搁凉了。”茉莉不等他回答转过身往门外走去。
“表妹,”他起身朝她唤她:“我——真对不起你。”
茉莉身形一晃,闪到门外。“二表哥,平白无故说这些做干么?回头又是——”她叹口气,不言语了。
深深地庭落,长长的甬道、高楼、粉墙、花园,古廊——一个黄昏跟着一个清晨过去,白昼连续着黑夜,一霎那的,匆匆地来与去,一世纪般的,慢慢地来与去,在重重深宅大院里,悲哀不是悲哀,欢乐也不是欢乐,什么都走了样。
现在,陶茉莉冉冉地走过花圃,走过蔷薇架,走过葡萄棚,她走得极快,因为这一段路,即使她闭上眼睛,也不会走错。
好球——
这边,看球——
叫你好看!
呵——
立芬。
茉莉抬头看四角方方素蓝的天,在这大宅里,有许多喜剧在扮演,更有许多悲剧在隐藏。
年轻人是最爱交朋友的,也是容易交朋友的。
上官云澈和易立芬很快热络起来,不避嫌地勾肩搭背,出双入对,吃咖啡、打板球、玩滑冰、坐游艇都是坐在一起的。连上官家最优秀的女儿,高傲的上官宜维认识易立芬后,也对她赞不绝口,和她成为闺中密友。
上官宜维乃是美国韦尔斯里利女子大学毕业,回国后在国民政府妇女革命委员会担任主任,专事妇女同胞的改革活动。宜维干练泼辣,思想激进,她最看不惯女子不思进取自愿沦为男性附属。在她的鼓动之下,易立芬也欣然加入旨在解放妇女的革命委员会中工作。
女子工作嘛,领不领高薪无所谓,又不用她养家糊口,最重要的是开扩眼界,还能看见各位高官夫人,说出去也是自加砝码的东西。
上官云澈毕业于美国哥伦比亚大学,回来后同期来往的不是家族弟子,就是洋人商行。除去工作时间常常和朋友们三五成群流连在英商总会、跑马场、赛狗场、游泳俱乐部。
这英商总会是上海建立的第一个外侨cb,也是城内最高档的社交场所。成为这个总会的会员,不仅可以进入总会,娱乐享受,更重要的是说明了自身的身份和地位。因为英商总会是一个会员制的俱乐部,规定只有在上海住满六个月以上,年纳税达到一定数目的纳税人,定期交纳会费才能成为其会员,非会员是不能进入商会的。
当时申报记者被邀请参观总会后,不禁酸溜溜在报上感慨:“西人怒马高车,如云儿至。簪裾冠盖,座上常盈。或打弹子以消闲,或拉风琴以奏曲;或杯邀红友,别寻酒国之香,或几倚青奴,共索花间之句;以致围棋蹴鞠,跳跃高歌,任意嬉娱,毫不拘检。惟华人之寓沪者,虽意气飞扬,终不能问津而至云……”
其实,只是国人不知,钱鬼通神,使大价钱,自然就能问津而至。
你看,上官云澈不就是英商总会的常客吗?
他的弹子球打得好,极喜欢邀上好友在英商总会的弹子房一泡就是一下午。
弹子球就是“法式台球”,也即所谓的“开仑”。“开仑”是有攻击球之义,球台美元袋,使用三球。在赛前确定一个分值,以谁先打到这个分值为胜,同时增加一个单杠分,以这一局中谁得单杠分最高给以奖励。
“没劲、没劲!一个下午就没赢过!”上官云澈的好友袁肇君懊丧大叫。把手腕上的劳力士手表摘下来撂到球台厚重的“哆啰呢”上,“真没了,什么都输给你了。”说完,他还夸张地把自己全身上下口袋拍打一遍。
袁肇君玩笑又认真的可笑模样逗得大家轰然大笑,一贯严肃的上官宜维也含笑用散发法兰西香水的手绢捂住嘴角。
上官云澈当然不会要他的手表,嫌弃地乍舌,道“手表算什么东西哈,讲定了输一件心爱之物,至少也要是你新买的福特汽车。”
“你要就拿去好了,有什么不得了。”袁肇君漫不经心的说着,捏起手表重新戴到腕子上。他是标准的宝货,家里的老爹是爱古董的。他从小浸染在宋瓷明画之中,再贵重的东西也难入其法眼。
“福特汽车我们上官家也不缺,要是肇君能给几幅沈先生的绣作,哪怕我们再送你几辆福特也是可以——”
宜维的话未完,袁肇君就站起来连连作揖,“宜维姐姐,你快饶了我吧。我妈妈身体不好,这些年又把心思都扑在刺绣教学上,难得绣一件大作。别说几幅,就是一幅小样我手里都没有。福特汽车请您还是快拿走吧——”
上官云澈被他逗得哈哈大笑,宜维自讨没趣,“呵呵”干笑两声。心里觉得袁肇君谱儿真大,一幅刺绣嘛,搞得似要他的心肝,也太小题大作!
弹子房横摆着三张球台,正对着高大敞亮的玻璃墙,沿着扫角摆了一溜苍绿阔叶植物,桌子上摆着八样果盘、西式糕点、还有橘子水、牛奶、咖啡供客人自取。
现下午后弹子房里只有上官家两姐弟,再加上易立芬、袁肇君,一共四人。
宜维坐在棕色真皮沙发,她穿一身天青色旗袍,外面套一件灰缎子小坎肩,头发抹到后面,戴一副银丝边的眼镜,越发觉得严肃。和她一比,易立芬就显得年轻活泼多了,满头烫着时髦的螺丝卷,耳后别一朵玫瑰花。上身穿一件绒紧衫儿,罩一件银红色软葛,单衫没有领子,挖着鸡胸,雪白的脖子整个露在外面,胸前倒挂一块玉牌。模样儿不差,就是打扮有点不中不西。
上官云澈把球杆交给身边的西崽,立芬立即含情脉脉把橘子水递给他。
“谢谢。”
“不谢。”
立芬粉红脸蛋,蛮不好意思地走回到宜维身边的沙发上坐下。宜维抿嘴笑看着两人,伸手把立芬一推,立芬羞答答的。云官则一点都不以为意。
“明天星期天,我们去跑马场骑马怎么样,你多叫几个人来,人多热闹。”上官云澈搁下橘子水放在桌子上和袁肇君安排明日活动。这群无所事事的少爷每天主职是耍,副职是工作。
袁肇君吃了块西点葡萄蛋糕,耸耸肩答道:“骑马都是男的,怪没意思。”
言下之意,要找几个女伴。
上官云澈沉吟一会,转头对易立芬说:“你不是有几个妹妹吗?她们会骑马吗,明天都叫来吧,怎么样?”
易立芬被他一问,心跳跳的,小声说:“跑马场我们和爸爸倒去过几次,”她掰着手指细细数到,“立景、立美应该都能来,加我三个,够不够?”
“喔,密斯易,原来你有妹妹?是不是如你一般美丽?”袁肇君立即打蛇上棍热情邀请:“明天请务必一定带上你美丽的妹妹们,让我们一饱眼福。”
“袁先生真是会说话,舍妹们不敢当的。”
上官云澈皱紧低头想一会,问道:“怎么是两个妹妹,我记得你明明还有个表妹。”
听他这么说,立芬脸上一僵,神色就有些不好看。
云官指手画脚接着说道:“就是那个长得白白净净,叫&039;茉莉&039;的女孩。”宜维扬起眼睛,瞟一目弟弟,袁肇君一脸坏笑,故意问:“茉莉、茉莉。名字很销魂啊。”
若是换另一个人,易立芬早大发脾气,甩手走人。可偏偏云官是撞到她心里的人。她压抑着怒火,低低笑道:“茉莉啊,她……应该不会来的。”
“你还没问她怎么知道她不会来?”云官眼色一厉,口气有些不善。立芬讪讪而笑,脸上发烧,“茉莉是我表妹,我能不了解她吗?"
上官云澈抢白,道:“那可不一定吧?世上不还有一句话吗?知人知面不知心!”
“云官,你真是强人所难。万一那位小姐不会骑马,她到骑马场干嘛?吃你马蹄灰啊!”宜维为立芬出头,“再说她爱来不来,你要是想请自去请去,别埋怨立芬!”
“宜维姐姐,你别生气,我没事。”立芬拍拍宜维的手,感激地说道,“云官想茉莉表妹来,我邀请她来就是,大家是年轻人又是亲戚,聚在一起玩玩也蛮好。”
宜维是文明种子,面对这样温柔懂事理的女子,哪有不爱的。她不等弟弟说话,早抢前一步,粉团似的光胳膊携住立芬的手道:“别理他。立芬,我们去外面说话。”说完,两人真到外间酒吧说贴己话去了。
袁肇君没见过上官宜维对上官家以外的女子这样的和蔼可亲过,心里很有些惊讶。他再看看身边的云澈,问道:“云官,你是不是和密斯易……"
“别乱说,我和她什么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