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阿霓说不要宜室去找盛永伦,是照顾她的心情和颜面。宜室可不能任由自己因为脸面、自尊、羞愧而不去找他。再说,盛永伦不是回广州找盛观恒了吗,怎么会跑到松岛来?
唉,松岛现在炮火纷飞,他虽是渣打银行的雇员,但子弹不长眼睛。他就不怕?即便他不怕,宜室也不能停下自己的担心。
新裁缝店做好的衣裳送来,不但有宜室选好的款式和布料,还有几件别的款式。她随意翻了翻,对来人道:“你们是不是拿错衣裳了?这几件不是我订的。”
萍海忙笑眯眯的说道:“我的好小姐,没错,没错。这两件是大少奶奶订的。裁缝师傅做错尺寸,她穿不了。看款式登样,料子也不错就拿来给你穿。你——不介意吧?”
怎么会介意,大嫂一片好心。待人永远是润物细无声,不强迫她出来,但总引着她往前走。
宜室笑笑,温语道:“萍姨,帮我谢谢大嫂。”她捧起衣裳转身上楼,婷婷摇摆的腰肢像水底一尾无依无靠的水草。
惠阿霓拿来的衣服,比宜室自己订的好太多太多。不但款式素雅大方,颜色也经典。穿在身上妥妥就是一位芳华丽人。
宜室从抽屉深处翻出蒙灰的胭脂水粉,用云净的脂粉遮去脸色的憔悴和黑眼圈,玫瑰色的口红和水红色的腮红让她容颜有回春般的漂亮。
她从成堆的衣服中找出一件符合她心情的裙子再配上长多呢外套,拿出一顶深紫红色的小圆帽子,悄悄从后门出去。她不想惊动任何人,就像和盛永伦的关系,除了惠阿霓,再不想告诉任何人知晓。
她提着珍珠手提包走下布满苍露的台阶,刚刚走到大街,一辆小车便刚巧的停在她的脚边。
“宜室!”岳锦然从车里探出头来。
宜室惊愕的看着他,“岳——锦然?!”她不是已经告诉惠阿霓要岳锦然不要再跟着她吗?
岳锦然咧嘴笑道,“别用这样的目光看着我!阿霓已经和我说了,是我自己……宜室,做不成恋人,我们总可以做朋友吧?大家都是年轻人,我不会强迫你接受我的感情。但是你也别拒人千里之外,给我一个机会。一个和别人一样平等追求你的机会。放心,我不会死缠着你不放的。”
宜室心想:她不是不给岳锦然机会,是不想给任何人机会!
爱情太难,她太累。
“上车吧。现在不太平,王焕之也许还在城中,如果你再遇到他,就不好了!”见她不为所动,岳锦然不气不馁,继续说道:“你想去哪,我送你去。穿得这么美丽,是上街吗?哈哈,不是专门送你,刚巧我也要去渣打银行接宜画!”
莫不作声的宜室,终于启声问道:“宜画去渣打银行干什么?”
她很不想往某方面想,是宜画在众人面前提起盛永伦眉飞色舞的样子太让她不安。
“哎,你说还能为什么。”岳锦然的一手把着方向盘,一手抹了抹鼻子,笑着说道:“我是听宜画说,她想再去找罗伯特谈谈抵押古董的事。可我觉得她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你想想,和一个外国人谈中国古董,不是对牛弹琴吗?”
宜室打开车门,坐了上去。
“去哪?”岳锦然惊喜地问。
“渣打银行。”
“你也去渣打银行?”他愣了一下,马上回答一声,“好嘞。”
岳锦然带着宜室,开车直奔渣打银行。他们到达银行,银行的工作人员很客气的告诉他们。现在是午休时间,盛助理不在。
“他去哪里呢?”宜室焦急的问。
工作人员微笑着摇头,嘴巴闭得比王八还紧。
岳锦然看她什么都问不出来,又急又泄气的样子,小声说道:“你退后,让我来问。”
宜室退开两步,岳锦然上前,和工作人员交头接耳嘀咕两句,很快套出话来。
“走吧,他正带宜画在银行后面的日本餐厅吃寿司。”
宜室跟着岳锦然的脚步,可气又可恨的说道:“她为什么不告诉我,就告诉你?”
岳锦然哈哈笑道:“因为你没有我无耻。我告诉她,跟盛先生一起出去的女孩是我离家出走的妻子。如果她不告诉我他们的去处,我就马上报警。还要通知报社闹得天下皆知。”
不知他说的是真是假,宜室脸上的笑容倒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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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永伦热爱美食,但天下美食皆好,唯独对日本料理没有好感。无论是在广州、上海还是平京,很少吃日本菜。现在在松岛,能在街上开张迎客的饭店,只有日本人开的日本餐馆。
这家日本餐馆也有意思,不卖生生冷冷的日本寿司,卖猪排饭。猪排炸得外酥里嫩,再配上红艳艳的辣椒酱和味噌汤。滋味特别。东西结合的怪物,中国人不喜欢,日本人也不见得喜欢,倒很得渣打银行行长罗伯特的钟爱。上行下效,久而久之,这里变成渣打银行的食堂。有时间的时候,大家都喜欢来这里叫上一客猪排饭吃吃。
“这里的猪排味道不错!”宜画张开小嘴用力咬了一口金黄色的猪排,嘎吱嘎吱的脆响声在耳边回荡。鲜美的汁水涌在她的口腔,她快速地咽下去。
“我的吃相很难看吧?”她皱眉,簇起小巧的鼻子,抬头说道:“一定很难看,对不对?也很不淑女。”
“没有。”盛永伦淡淡的笑。在他眼里,宜画就是个小孩,小妹妹。他可没想到宜画会来找他,他以为来找他的人应该是宜室才对。他前几日在渣打银行为难惠阿霓的事,宜室应该知道了吧。不知她要怎么想他,是恼、是怪、是烦,还是觉得他太多管闲事?
唉,他这么做也是想把她逼出来。
他回广州向伯父负荆请罪,伯父果然给他吃一大挂落。差点把他骂死,由不解气,令人把他摁在条凳上,用大板子抽,足足打断两根板子。若不是万泽及时回来,他就残了。
他不怕疼,但那样打,半条命都没了。迷迷糊糊躺在床上,问万泽:“宜室把支票交给你的时候,没有说什么吗?”
万泽哭着说:“宜室小姐说……她不喜欢你……犯傻的事情,你就别做了。”
他笑起来,又问:“她还说了什么?”
“她说……无论你做什么,她都不会喜欢你……”
“还有,还有……她一定还说了什么?”
万泽立在床边,只管哭只管念叨一句话,“少爷,别问了。你就好好养伤吧。”
“万泽、万泽……”他像小孩一样,拉着万泽的手不住摇晃,“你告诉我,告诉我吧。她一定还说了别的,还说了别的……你要是不讲,我做鬼都不安心。”
“少爷,你别胡说!人还没做够哩,做什么鬼啊!”
“万泽……”
万泽哽咽着,用最小最小的声音在他耳边说道:“……宜室小姐说……她说,她不配……”
他的眼睛湿了,得了她这句话,被伯父打死也值得。
“我没想到你会认识宜室姐姐。”宜画又咬了一口猪排,眨着大眼睛问:“你们是好朋友吗?”
“不。”他拿起桌上的红酒杯,掩饰性的在唇边碰了碰,“一般朋友。”
“喔——我知道了。你和王焕之是好朋友。”宜画自作聪明的说道:“所以,你昨天才处处为难我们。”
为她这句话,盛永伦把舌头都要吃掉。他放下酒杯,严肃的说道:“宜画小姐,你别误会。第一,昨天我绝没有故意为难你们。我所说的、所做的完全出于我的职业操守。我不能让银行做亏本的买卖。第二,我和王焕之只是认识,连朋友也称不上。你说他是我朋友,是侮辱我。我看不起卖主求荣,在日本人面前卑躬屈膝的人。第三,我很同情你姐姐的遭遇,她遇人不淑,但这不是她的错。她是一个好女儿、好姐姐,将来也会是一个好妻子,好母亲。”
宜画的刀在手中顿住,突然之间,感觉食之无味。她把手里的刀叉放下,“听你这么说,和宜室姐姐不像是一般朋友!倒很像我大嫂说的谁的谁谁谁。”
“你想多了,我们就是一般朋友。”他双手环胸,把头扭到一边,看向大门的方向。“不信你回去问你姐,她肯定也是这么说,或者比我说的还不如。”
“铃铃铃。”
门口的风铃悦耳的响起,岳锦然绅士地拉开门帘,宜室弯腰进来。看见门口进来的客人,盛永伦眼睛都快直了。他猛地站起来喊道:“宜室?”
真是不敢相信又不得不相信,说曹操到曹操就到,眼前的人确实是宜室没错。
今天的她真美,墨绿色的廓型长呢大衣,大衣下露出一截肉色的玻璃丝袜,脚上蹬一双浅色小牛皮鞋。紫红色的圆昵帽子斜斜遮去半边额头。秋水般的眼睛明亮沉静,朱唇未启,仿佛已经诉尽万语千言。
他痴然的站了起来,宜画也跟着站起来,兴奋地朝岳锦然和宜室招手,“宜室姐姐、岳锦然!你们怎么来了?我在这里!”
宜画果然是和盛永伦在一起,宜室动了动唇,心情不知是喜是悲。
“啊,宜画在那里!”岳锦然指了指宜画坐着的角落,很自然的挽起宜室的胳膊走过去。
侍从忙搬来两张椅子。宜室解下外套,岳锦然马上体贴地为她把外套收好。宜室拒绝不得,粉脸通红,在盛永伦的目光下浑身针扎似的。
小方桌正好坐下四人,两男两女,交叉而坐。
大家相互认识后,盛永伦笑对岳锦然说,“岳先生还没吃饭吧?今天我做东,想吃什么随便点。”菜单被传递上来,他殷勤的向岳锦然介绍,这里什么好吃,什么不好吃。
他的语气如此热络,目光却如此冰冷,甚至不给宜室一个眼神。
“宜室,你想吃什么?”岳锦然绅士地把菜单递给宜室。
“我随便。”宜室把菜单推了回来。
“这里的猪扒饭不错,我刚刚吃了。”宜画道。
“那好,就两客猪排饭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