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
漫天的冰粒子转眼化成大颗大颗的冰雹,落在地上,再溅起
来,砸得四处都是。不一会儿,地上即铺满像盐一样的冰粒子。有撑伞的日本艺妓从窗前走过,她们脸上涂着厚厚的白粉,嘴唇一点殷红,黑色的眼像晒干的葡萄,看什么都是空洞洞,木屐踩在雪地上面“咯吱咯吱”。
宜室站在窗前,常常能一站就是一天。
王焕之告诉她,日租界里这条街是最具日本本土风味,街上的一景一物完全照搬的日本小街式样。再加上这里地势高阔,毗邻日本大使馆,站在窗口即能眺望到街上的和式小酒馆和和果子店。
从开始的新奇到最后的惶惑,宜室的心情越来越复杂。此地明明是中国的土地,但窗外满街的日本人和满耳朵的日本话,让她迷惑,这里到底是中国还是日本?
“你在想什么?这里当然是中国!不过是中国的日租界。”王焕之蹙眉笑着道:“你就不能有一颗兼容并包的心吗?你看,美国也有唐人街啊。为什么中国不能有日本街?”
“不,这不一样。唐人街里的中国人从来没有想过要把美国变成中国,而日本人却时时刻刻不在觊觎我们!”
“宜室,你太夸张。”他冷下脸说道。
这是夸张吗?
自从知道他是半个日本人后,这样的对话经常出现在他们的日常生活中。仿佛有一条无形的隔阂在慢慢延伸,一点一点扩大。他们如同站在开裂的冰面,眼睁睁看着脚底的裂隙越来越大,却无能为力。
发现他是日本人这件事完全是个偶然,宜室不是爱钻研,爱把男人的事打探得一清二楚的女人。可能也是因为她太懦弱,如果能精明一点,也许早就发现了吧。
她无意中听到他讲电话,他的气息,他的声音。那一口字正腔圆的日语,她听得清清楚楚,真真切切。
认识他这么多年,第一次知道他的日本话说得比中国话还要好。纯正地道,没有任何口音,词法得当,语言优美。这并非一朝一夕的训练,更重要的是,她从没有听他在家念过、学过、看过一点和日本、日文有关的东西。语言这个东西,若不是刻在骨髓,又怎么能拿起手来就用?
她脑子闪过无数可能,好的、坏的、不好不坏的。盛永伦和她絮絮叨叨那些不曾入她心的话,让她越想越怕,指甲陷到沙发的皮子里,刻下一道道深深抓痕。
她的父亲痛恨日本人,从小教育孩子要做有气节的中国人。宁可站着死,不能跪着生!
小巧看她狰狞的样子,怕是突然得了疾病,跑去书房把王焕之请过来。
王焕之很快过来,一边走一边关心地问道:“宜室,你怎么呢?”他走过来弯腰,把手覆在她的额头上,“身体不舒服吗?要不要紧?小巧,去请医生——”
她像触电一样从他怀里跳起来,厉声叫道:“别碰我!”
他错愕地看着她,手伸在半空,不知发生了何事。
“你——”她举起白指,颤颤地指着他,“你是谁?”眼神宛如看着一个陌生人。
“我?”他惊讶地说道:“你怎么呢?连我都不认识吗?我是王焕之啊!”
“不!你是日本人!”
他脸色骤变,笑容从脸上尽褪。一时间布满乌云,黑沉罩顶。如果说刚刚宜室还只是怀疑,那么现在,王焕之的表情几乎就是默认。
“你在说什么?”他讪笑着,还想否认。
“……你……不要否认,”她哆哆嗦嗦猛抽冷气,“……我刚刚……听见你在书房打电话……用日语……”
“我是在和日本客人谈生意!”他脸上堆起抽搐的假笑,慢慢一步一步向她靠近,“宜室,你不要怕。我们坐下来,慢慢谈。我会说日语不能说明什么,并不是只有日本人才会说日本话。世界上那么多学英语,讲英语的人不见得都是英国人啊!你说,是不是这个道理?”
他靠近一步,宜室就后退一边。她的身体晃倒了沙发边的铁架茶几,茶壶落在地上,滚热的茶水泼到她的腿上,顺着皮肤一直淋漓到地板,形成绝美的花。
“狡辩……”她步伐虚浮,双腿又松又软。她虽没有正经学过日文,但是一些简单的句子、词汇不会听错的。
“王焕之,没有人……会叫客户……妈妈吧!”眼泪顺着她的脸颊流下。不知是被骗的愤怒还是因为他是日本人的绝望。
“宜室!”他双眼冷如寒星,走上前用力握着她的肩膀,咬牙说道:“宜室,你听我解释。我不否认,我的确是日本人,但是我也是中国人!我会日语是因为——我的母亲是日本人!在没有回中国之前,我一直在日本北海道和舅舅生活。请你相信我,自从我踏上中国的土地,我就抛弃了自己是日本人的认知!我是中国人,我和你一样!”
听到他的话,不过是佐证自己的猜测后,宜室像被抽了筋的蛇,无力地往沙发上倒去。心情五味杂陈,什么想法都有。
他扶住她的背脊,顺背理气,真诚又充满歉意地说道:“宜室,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瞒你,真的是因为害怕引起不必要的误会。我妈妈现在就在上海,她得了很重、很重的病。我把她接到身边,是想尽一个儿子的孝道。这和是日本人还是中国人没有关系!中国人也有坏人,日本人也有好人,你不能因为我身上有一半日本人的血统就对我另眼相看!”
这不是误会不误会的问题,这是民族情意!
宜室心里乱极,几种强烈的感情在心里左突右奔。
“你信不过我吗?——虽然我们还没有举行婚礼,但在我的心中你就是我的妻子,我们就像夫妻一样啊!”
她抿紧双唇,双目凝神,“我再问你一句,你——还有没有其他事情瞒着我?”
从一到二,从无到有。信任的堤坝一旦有了缺口,怀疑的洪水就开始四处渗漏。
“没……有。”
“真的没有?”
他摇头。
“你敢发誓吗?”
“还需要发誓?”
“是!”她的态度异常坚决。
他的脸色则异常难看,喉咙像被硫酸烫到一样,发不出声音。他知道,如果此时此刻,不能用坚决的态度,有力的语言来抚平宜室心里的涟漪和怀疑的话,他们的关系恐怕就到此时此刻为止。
他的隐瞒是重创,他的身份是软肋。一旦人尽皆知,不要说宜室。光是上官厉那关就过不了。上官厉恨透日本人,绝不会容许自己的女儿嫁给日本人的。
“你要我怎么发誓?”他问。
她抓住他的手举起来,“我要你用我们的感情发誓,你没有骗我、隐瞒我任何事!”
“我用我的生命起誓——”
“不!”
“我用我们的感情起誓,再没有骗你,欺你任何事。如有违背,祈求我佛将我殛毙,肉身打得粉碎,永世不得超生!”冷汗在他背上横流,牙齿在拼命打架。
“不,我不要你死。”她把手掌和他的掌心贴在一起,道:“如果你有违誓,我们生生世世不复再见!”
再也没有比这更重的毒誓!
他眼前一黑,差点要栽倒地上。
“你不敢说吗?”她盯着他,目光如火焰。
他艰难地说道:“灯火为证,如我违背誓言,我和上官宜室生生世世不复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