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永伦以为回到家,万泽还会给他脸色看。没想到,一进门,万泽即迎过来,接过他脱下来的大衣,小声说道:“少爷,上官督军来了?”
他心里咕噜,不敢相信的看着万泽。万泽看着他的眼睛,又再说一次,“真的是——上官厉!现在正在书房,等了一个多时辰。”
盛永伦赶快把大衣交给万泽,三步并作两步,往楼上的书房跑去。一推门,即看见一个影子站在书桌边翻看资料。
“伯父!”
“永伦!”上官厉回头,含着笑又若含着抱歉说道:“我看见文件袋上写着&039;兰格志股票&039;几个字就忍不住打开,你不介意吧?”
盛永伦摆手表示他并不介意,“伯父,我没想到你会来上海。现在松岛局势不好,你还——”
上官厉微笑着,从书桌旁绕过来,拍了拍他的肩膀。
“永伦,见到你真高兴。你比三年前高了不少,人——也成熟了。那封电报是你发给我的吧?谢谢!”
盛永伦感受到老者的手在他的肩膀上微微颤抖,他的眉目间沟壑丛生,两鬓斑白,比三年前更添华发。他想象不出,这位纵横沙场,戎马一生的将军,在看到兰格志股票的翔实资料,在知道是儿子在陷害自己后的心情是怎么样的?不相信、不肯相信、不能相信然后到不能相信。对儿子的失望和伤心一定比失去金钱更痛心!
上官厉像是感受到盛永伦未出口的关心,苍老的眼珠泛起涟漪。他抽了抽鼻子,转过身去,把眼泪洒在他这个外人和书桌上。
事情发生后,上官厉没有抱怨过,没有在人前说过孩子们一句不是。子不教,父之过。他深深自责,是自己没有把嘉禾教育好,是自己的错误,忽略嘉禾的感受。导致嘉禾恨他,他都不知道。最可惜的是现在想补救、想挽回、想要和嘉禾坐下来谈一谈,都没有这个机会。失去钱财他不怕,千金散尽还复来;失去江山也不可怕,人生总有起落。他怕的是,也许今生都无法再见到亏欠又深爱的孩子。
“伯父,我们坐下来谈吧。”
“好。”
上官厉收拾心情,和盛永伦一起坐下。两人就着酽酽的茶开始谈话。
窗外的冰雹子打在玻璃窗户上,发出沙沙的咔咔声。贴在窗上很快化成了水。他们就兰格志股票谈开,谈到国内外局势,谈到家国大业,说了许许多多的话。万泽上来添了好几回茶水。
“伯父,同在异乡为异客。今天元旦,您要是没其他安排,就在我这里吃一顿便饭吧。”
上官厉含笑点点头,“我就不客气了。很久前就听说,你爷爷就是有名的美食家,你大伯对吃也很讲究,你在他们的耳濡目染下一定也不差。”
盛永伦笑道:“说我们家是美食家,不敢当。不过是对吃有一点心得。伯父,有时间请您一定去一趟广州,广州的好吃的真是数都数不过来。”
“哈哈,好好好。有机会我一定去。到时候,你要做我的向导,好不好?”
“那是一定!”
宾洽融融的元旦夜,吃什么都已经不重要了。蒸腾的热气扑在冷窗上,形成白雾,化成流水。一条条,交错纵横。
“没有人不爱自己的国家啊!”上官厉拿着酒杯,深情地说道:“我这一生最大的愿望,就是希望能把我们国土上所有的侵略者都赶出去。我不希望把有限的资源和生命浪费在无谓的内战消耗上。”
“是的!”盛永伦点头道:“我这一生也最恨日本人!如果不是他们,我的父母不会死!”
上官厉疑惑地看着盛永伦,他咬牙切齿往下说道:“世人都以为我父母是被绑匪炸死。其实根本不是!谁都知道,绑匪图财,万不得已不会害命。他们下狠手,在半路埋伏,用炸药炸翻汽车,就是一定要杀死我父母。”说到这里,他满含眼泪地说道:“因为我父母是理想主义的爱国主义者,他们支持革命,支持复兴!所以,日本人恨他们!而我恨日本人!总有一天我要为我的父母报仇!”
听到这里,坐在一旁的万泽使劲擦着浑浊的眼睛。突然“哇”地哭出来,抽噎着说道:“少爷,老爷说了,不想你报仇。我们就希望你平平安安……”
“你们希望我平安,但我不希望苟且偷安。”
“少爷……”万泽嚎啕大哭,甚为狼狈。
盛永伦推了推他的肩膀笑道:“你一个大老爷们哭什么哭。伯父不让我报仇,是担心我的安危。但我怎能放下仇恨!我亲眼看见父母残死,我这一辈子都不会忘记!”
“好!这才是一个男子汉,有情义、有气概!”
“伯父,我们喝酒!”
“好!”
两人边吃边喝,喝了不少酒。盛永伦身上暖烘烘的,浑身冒汗。临别前他把上官厉一直送到车边。
“回去吧,不要送了。外面冷。”上官厉哈出的热气像白雾一样。他捏着手里的黑色皮手套,迟迟没有戴上,也没有马上上车。
盛永伦知道,上官厉还有话没有说完。
“伯父——”
“永伦啊,这些日子,你有没有宜室的消息?”
盛永伦一愣,这个问题上官厉终于还是问出来了。他摇摇头。
“我也到处在找宜室,不知道王焕之把她藏到哪里。”
“唉……我的这个女儿啊。”上官厉长长太息一声,抬头看着茫远的天空。
“伯父,你知不知道,王焕之的母亲是日本人。”
“啊?”上官厉惊讶地说道:“有这样的事?”
“千真万确!”
上官厉的脸色严峻得不能再严峻。
“伯父,我相信宜室。她一定是被王焕之蒙蔽,而不是故意躲着不见您!”
上官厉点头,“我也相信宜室,她是好孩子!现在我最担心的是她的安全。几个月了,都没有她的消息。家里人都很着急。特别是她的母亲。永伦,我现在马上要赶回松岛。请你帮我继续寻找宜室,好吗?”
盛永伦慎重的点头,“我一定帮你找到她!”
“好!如果你能找到宜室,转告她。我们很想她。不管发生什么,不管她做了什么,都不要紧。我们只她回家来!”
千言万语卡在盛永伦的喉咙。他知道,这些话,上官厉不仅仅是对宜室说,更是对远去的上官嘉禾。希望能通过他的嘴把这些善意和原谅传播出去。
上官厉登车而去。万泽在寒风中缩头缩脑,踱步走到盛永伦的身后,搓着手问道,“少爷,上官厉和你说了什么啊?他是不是后悔当年拒婚?现在的松岛岌岌可危。老爷说了,战争瞬息万变,我们不能淌混水——”
“万泽,我给你买火车票吧。”
“买火车票干什么?啊,少爷,我们是不是要回广州!”
“对!不过是你回而不是我们!你回去找你的小娘们去吧!”
“少爷,少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