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三和张卓阳一样都是王焕之的心腹,张卓阳负责的是外的联络和传递消息,鬼三负责的是内部贴身的事物整理。
上官宜室也算他的“贴身事物”之一吧?
王焕之出了餐厅匆匆往阁楼上走去,刚走到楼梯口,张卓阳满面焦急地从门外进来。
“焕之,我刚收到一个消息——”张卓阳一贯稳重,今日情急之下居然直呼其名。
王焕之一惊,立刻说道:“鬼三,你先去阁楼等我。我马上来。”
张卓阳转身往书房走去。
鬼三一向沉稳,听了王焕之的话。脚下一软,脑门子上都是汗。阁楼上那一位,他可真是没法对付了。
“少……少爷……”
“鬼三!”王焕之冷眉扫来。
鬼三战战兢兢回答一个“是”。
“捆人会吗?”
鬼三一愣。
王焕之继续说道:“拿绳子把人给我捆扎实,嘴里塞严了,抬我房里去。”
话刚说完,他抬脚即往二楼书房走。
张卓阳正在书房转悠,走走停停不住看向门口。
王焕之推门进来,他赶紧挺直背脊。
“怎么回事?”
“我收到消息,上官家预定的德械军火已经刚刚从欧洲启程,不日将到达天津。”
王焕之头顶仿佛炸响焦雷,心像被魔鬼抓住一样。
“你确定吗?”
张卓阳点点头,“上官博彦还放出话来——”
“什么话?”
“有人不止一次听见他对将士们说,他和松岛都做好长期作战的准备。大家不要慌,钱粮、武器,他应有尽有。奉州耗一年,他耗两年,奉州若耗十年,他就奉陪十年!”
王焕之的拳头捏得死紧,冷笑道:“应有尽有?他这是画饼吗?即使惠家肯帮他,贴尽家底不过是把德械武器买来。军饷、粮草、他从哪里来?天上掉下来?”现在的世面上,除了江苑的惠家真再没有人会借钱给上官家。他不信上官博彦还能蹦跶得几天。
张卓阳眉头紧锁,不说话。
“是不是还有什么?”王焕之一飞眉头,张卓阳可很少这么吞吞吐吐。
“收到消息,最近上官博彦收到一笔巨款。款资之巨和购买德械的钱不相上下。所以——”所以上官博彦才有持无恐,大放厥词,“这不是空穴来风,最近上官博彦非常大方。不仅把拖欠的军饷一次性全补发,还给部属论功行赏。上官军里士气大增。本来许多已经做了逃兵的都又跑了回去。”
王焕之胸口一阵闷痛,眼睛发黑。
“参谋长,你没事吧?”张卓阳把他扶到靠窗的沙发上坐下。
他摆了摆手,示意自己没事。这场战争什么时候能结束?
他看不到未来,更看不到希望。漫长的时光里,他快要耗得绝望了。他的战争已经持续十年,不,比十年还要久的光阴。现在,他疲倦得只想回家。
“查得出钱的来源吗?”
“只知道钱是从瑞士银行发出来的,再往下查就不行了。我的力量在国外根本不起作用。”
没由来,他眼前闪现着宜室流着双泪的眼睛,模模糊糊耳边又听到盛永伦得意的话。
两者之间,会不会有什么牵连?肯定是有所牵连的!盛家就是做银行起家,他们和欧洲银行……
心头的麻痛越来越强,
看他手捂着胸口,脸色发白。张卓阳道,“参谋长,这些天呢也累了。今天还是早些休息吧。”
“不。”王焕之道:“卓阳,你一定要帮我查这笔钱的来历。我想知道这钱和广州的永胜银行有没有关系。”
他痛不是为自己,是为北方千千万万自相残杀的将士。他们都是一片土地上的子民,却为了不干己的争斗,抛家舍业,枪林弹雨。
“查当然是要查。但现在形势已变。我们要早做打算。”张卓阳的善劝,让王焕之的心脏又抽一下。
战争胶着,到最后比得是车马、钱粮和资本和武器,主场已经由战场上转移到战场下。
本来速战速决对松岛有利,现在形势逆转,拖延战术反而能让他有时间休养生息,招兵买马。
张卓阳摇头叹道:“我们太小看上官博彦,以为他是撑不下去才要把妹妹送走。没想到,他是准备长期作战。搞不好,上官家的女儿是早计划好要出国的,斗志按部就班的计划。”
王焕之沉默良久,“我们能收到的消息,奉州也收到了吧?他们有没有什么消息传出来。我父亲在燕荡怎么样?”
“一切如常。”
现在的情况瞬息万变,宋家和日本人已经牢牢捆在一起。
越是关键时刻,越是沉得住气。但是,他越来越沉不住气。
心灰,又痛。
张卓阳突然说:“刚刚收到一封奉州的电报。”
“什么电报?”
“玉支小姐要来上海——”
王焕之沉沉坐在硬皮红色沙发上,闭着眼睛靠在椅背,“什么时候来?派人去接她。”
张卓阳很想说点什么,想一想,终究什么都没说,退了出去。
他心绪纷乱,乱世乱世,人如蝼蚁。所求不过是一苟且,而这也成奢望。
唉——
“快快,快——”
张卓阳走到走廊,正瞧见鬼三命人把一床单裹好的人抬到王焕之的房里。
他的嘴角突然现出一抹笑意。
唉,怎么忘了?
他们还有这么个活宝贝在手!
“鬼三,她怎么呢?”张卓阳拉过鬼三,悄悄地问。
鬼三擦了擦脑门子上的汗,道:“能怎么着?女人呗,一哭二闹三上吊呗!把我快折磨疯了呗!”
“哈哈。”张卓阳笑后忙道:“现在可不能让她死了。”
“可不是?我是一头两个大!”鬼三摇头,扯住张卓阳,问道:“张副官,宋小姐是不是要来?”
“嗯,我也不清楚。”张卓阳手捏着下巴,露出暧昧不明的笑意,“有时候我不得不对参谋长佩服啊!”
”佩服什么?“
“招女人喜欢的能力!”张卓阳悠然一叹,“和他的枪法一样,一枪一个。没有逃得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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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运给予中国女人,可供选择的机会从来不多。尤其在脱离父母和亲族的庇护后,赌上性命嫁人是最后的希望。如果那个人连你的命也不顾了,活着也不过任他鱼肉。
上官宜室不愿这样活着,她本已经没有脸面苟活,若不是大嫂请求她带妹妹们去英国,也许她早像肖姨娘一样吊死在洗手间的热水管上。
她忘不了姨娘的死,人死以后身体会变得发僵,摇晃的身体铁青的脸,和活着的时候判若两人。
第一次看见死人,她腿软得摔倒在地上。
心中有种莫名的痛楚,都为女人,今时今日,当她也想走上那条路时。才有一点明白,肖姨娘的苦是怎么回事。
没有善始,何来善终?
她很累,身累心更累。
自从爆发战争,自从父亲罹难,自从撕下他伪善的面目,她心里的弦就一直绷得紧紧的。
今天,弦终于断了。
她无力坠下,如浮萍飘荡。昏昏沉沉,如絮随风。
忽然,有一双手接着了她。轻轻地捧着她的脸,温温的毛巾细腻地擦着脸上的泪痕。
宜室听见他在叹息,似心疼,似无奈。
许多年前,他也曾这样宠溺地看着她做每一件蠢事。
那时,她多幸福。
沉在最美的梦里,因为梦里面有他和他的温柔。
她睁开眼睛,透过幽暗光线,确实也看见一双隐含担忧的眸子。
“你为什么不珍惜自己?”他痛心的问。
宜室空洞地看着他,心想:“他所说的不珍惜是她的自残吗?
”她的手腕上刀痕深深。
她没有说一句话,直直地看着他,眼睛落下一行清泪。
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
宜室的眼泪让王焕之的内心痛到不可自已,这场爱情,从开始就注定是场悲剧。
“不说这些,这些天你都没有吃什么,想吃什么,我让厨子帮你去做。”
宜室的头软软靠在他的胸口,依然是恨,恨到想杀了他再杀了自己。
真面对他时,汹涌的爱和噬人的恨一样多。不可否认,她是多情又长情的女人,她依旧对他有感情。
重逢后初次的温柔,王焕之欣喜若狂,吻着她的额头,以指为梳抚摸她的头发。轻言细语的在她耳边低问:“宜室,你饿了吗?想吃什么?”
“我……想吃……”她干涩的唇碰在一起,发出艰难的声音,“……”
“什么,宜室你说你想吃什么?”他凑近耳朵去她耳边听。
“我想吃……炒牛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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炒牛奶是一道什么菜?
它是菜吗?
牛奶不是喝的吗?怎么在它前面加了一个炒字。
但宜室好不容易开了口,再为难的事,王焕之也会为她去做。
他能为她做的事情已经不多,做一件是一件吧。
问遍厨房也没有人知道炒牛奶是什么。更不用讲做出来。
王焕之不甘心,又派人去上海的酒店请教几位名厨。最后,还是一位从南方来的广州厨师给出了答案。
在广州的永汉路木排头横巷里,有一家自梳女经营的“西厢”小食肆,以凤城食品驰名。该店名菜——炒牛奶,是把“滴珠原奶”煮沸后冷置取面上凝结的薄糜,一层层炼取。俗称之为“奶皮”,然后再以猪油,猛火热炒而成,甘香嫩滑。
这道炒牛奶好是好吃,但局限性很大。因为炼取奶皮还沿用古代制“酥”的方法,经过煮沸、搅动、冷凝、取皮几个环节,逐层片取,功夫繁杂。只限于私厨捻手少量制作,所以仅能满足少数富人口腹需求,而不能大肆推广。
吃的人少,知道的人就更少。
王焕之听了之后,半晌没有说话。
上官宜室是北地人,怎么会知道这道南地美食。
不用想,一定是盛永伦。
他是广州人,人称西关大少。知道炒牛奶毫不奇怪。
“参谋长,这炒牛奶……还做不做?”
“做。”为什么不做?王焕之抚着眉心,道:“鬼三,让厨房去预备吧。”
“是。”
鬼三下去,沉沉的脚步压在红木地板上,咿呀咿呀发出声响。
王焕之的思绪被这脚步声拉得好长好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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