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真的很想念你呢。
余生看见自己穿着一条艳丽的大红长裙,正坐在天台上。咕咕在旁边睡觉,晾着花白的肚皮,懒懒的。阳光微醺,她一边晒着太阳,一边就在暖洋洋的下午时光里折着千纸鹤,形态各异的千纸鹤,颜色鲜亮而缤纷,看久了直刺得人眼睛疼。
陆司淳上楼来,“枝枝,你在做什么?”
闻见他的声音,她回眸。
指尖微松,刚折好的千纸鹤滑落下去,在空中连打了几个转,才随风飘远了斛。
她说,“我在折千纸鹤。”
他深沉的眸轻扬,唇角露出一抹淡然浅笑,声音温冷如玉,“怎么想着折千纸鹤,不画画了吗?马上就要高考了,要多复习。餐”
她垂着眸子没说话。
只是想,这是一个青涩而甜蜜的秘密,我兀自守着就好了,你没有必要知道。
陆司淳看了她好一晌,才骤然一笑。
“枝枝,过来——”
看着他向她伸过来的修长手指,她抬眸瞅着他。他唇角噙着笑,眼中一片清静如水,不变的温润如玉。四遭的阳光似乎变得淡了,渐渐的低疏下去,风声在耳边细细掠过,视线里只剩下千万只千纸鹤,从眼前恍然跌落。
她欢喜地跳下栏杆。
大红长裙摇曳,在风中如一朵水莲花的开落。
她将手交到他手里,盈盈一笑,“我折千纸鹤,是在祈愿呢。我希望我能去我理想的大学读书,还希望……”
到底欲语还休。
听见她说的话,陆司淳笑了笑,一丝清锐的光缓缓从眼眸深处浮起来,熠熠闪烁,“还希望什么?”
她凝眸看着他,她到底是喜欢看他笑的。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微微有笑纹,袅袅然似的,眼底清明一片,完全没有了倨傲和冷漠,距离和防线。她不会看不透他,也不会觉得他疏远,只会觉得,他真真实实在她身边。
这就是欢喜的。
她突然撂下他的手,伸出指尖拨弄他胸前口袋里折得整齐的手绢,过了半晌,唇角才浮起一缕笑意。然后她悄悄地在他耳边说:“不告诉你。”
话毕,她转身便跑。
他追过来,一把拽住她纤细的皓腕,将她拉进怀里。他拦住她腰肢,视她为珍宝,却又小心翼翼的,害怕使重了力道,让她一不小心碎了去。像是梦境一般,然后他吻了她。轻轻浅浅的一个吻,从她额头一直滑倒唇上,软软糯糯的,让人留恋。
余生从那个迷迷糊糊的梦境中醒过来,整个人四肢百骸寸寸骨骼,都似不是自己的,没有知觉。
像是刚刚从水里被打捞出来,她衣襟湿透,全身上下都沉甸甸的,有一种难受的酸软,从寸寸骨骼里慢慢缠绵而出。胃里一阵翻天覆地,她忍不住呕出一两口水。意识仍然昏昏沉沉的,突然有一双温温凉凉的手伸过来,拿着毛巾替她擦拭着脸上的水渍。
她神智这才慢慢变得清醒,渐渐的,瞳孔也开始聚焦起来。
头顶上日光幽幽渺渺的,倾下一线青白色的光线,寥寥落落映在她眉梢。她眼眸微睐,视线触及到一缕微光,那微光里站着一脸紧张的陆司淳。
“姐夫……”
劫后余生,她心里设立的一切防线都奔溃了。她颤巍巍望向眼前蹙着眉头的陆司淳,一阵哽咽。泪水随之无声淌下。她脸色惨白,浑身湿透,全身上下也止不住地颤抖。他静静地看着她,眼里映出她泪眼婆娑的模样,孱弱苍白,可怜兮兮的。便小心翼翼地将她搂进怀里,柔声道:“没事了枝枝,没事了。”
余生摇摇头,她记得自己刚刚还在湖畔散步,不知怎么的,就被一道猝不及防的力道推入湖中,便忍不住问:“我到底怎么了……”
陆司淳还没回她的话,就被一道突然岔进来清朗声音打住了,“唉你谁谁谁,怎么搂着我老婆不放呢?”
伴随着那道洪亮清朗声音的,是一阵粗鲁的推搡。余生还没喘过气来,就被一双手硬生生抱入另一个怀抱。
她抬眸。
日光淡白如银,落下一圈淡金色的光晕,微微罩在那男人的发际,从上往下泻下去,照出他清朗明晰的五官来。他冷冷看着她,薄唇紧紧抿成一道线,一张轮廓分明的脸也显得冷酷无比,唯有他眸底的光是澹澹的,带着几分紧张几分漠然。
是纪卓庭。
见到他,她略感意外,看出他眼底的担忧,她更是意外。正在想潘紫在哪里的时候,就听见身后有女声尖叫一声,随后便是一阵大惊小怪,“余小姐,你怎么了?你怎么溺水了?哎呀,刚刚还好好的,怎么一眨眼不见就……”
她的话还没说完,便被纪卓庭冰冷的眼神给制止了。
听见潘紫尖细的声音,余生心下泛起一丝厌恶,她咳嗽了几声,便推了推纪卓庭的胸膛,欲与他拉开点距离。谁知纪卓庭察觉出她的抵触,手上的力道不减,反而加重了几分,将她桎梏得
死死的。余生本来就没多大力气,这下灌了水,就更加奄奄一息了。她也不挣扎了,只是别过眼去,有些无奈地望着陆司淳。
陆司淳侧着身子站在一旁,眉目温润如旧,只是那一双深不见底的眸子这下突然变得阴翳起来,他瞥着潘紫,唇角渐渐扯出一抹笑意。眼神的温度与脸上的笑意完全不同,余生瞧不出他的喜怒,他向来懂得深藏不露。
他说:“潘小姐,我也想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一出来就看见余生溺水了,我还想问问你怎么回事?”
语气冰冷,让人如浸三尺冰窟。
“你什么意思?陆先生,你说这话什么意思?”本来就不是什么有教养的人,一听到这话,潘紫怒了,直指着陆司淳的脸,气得差点跳起来。
“闭嘴!”
纪卓庭轻斥一声,眼里渐渐染上阴鸷,他放开余生,一把拉过潘紫,力道不大,但还是把她拉得打了好大一个趔趄。随后他俯身贴在她耳侧,淡淡的说了几个字,听在她耳中,虽然轻描淡写,却刺得她耳膜一阵阵疼。
他说:“够了,别在这里丢人现眼了。”
潘紫这才噤了声。
是是非非理不清楚,余生皱着眉头裹紧了几分披在肩上的毛巾,一句话也没说,便朝着陆司淳走过去,苍白一笑,“姐夫,我想回去了,你送我吧。”
陆司淳也静静看着她,目光柔和,“好,我们先去把衣物换了。”
余生点点头。
“余生——”
离开时,突然听见纪卓庭唤了她一声,声音清清冷冷的,略显沙哑。她回眸去,只见他一脸落寞地看着她。因为个子高,穿着华贵,一眼望过去,满世界葱茏的绿意中唯独他那一抹纯粹的黑色攫住人的视线。很显眼,连眼底的寂寞都清晰入微,使人看了黯然神伤,怅然若失。
她便问:“怎么了?”
纪卓庭没有回她的话,而是别过眼,将目光越过她落到陆司淳的身上,“陆先生,替我照顾好我老婆。”
陆司淳薄唇一掀,“我会的。”
纪卓庭点点头。
习惯了他的无视与冷漠,突然被关心一下,她反倒觉得不适应了,便垂眸颔首道:“谢谢你的关心,纪先生。”
回去的时候,天上仍然下着棉线似的细雨,淅淅沥沥,从市区扑到郊外,雨势渐渐滂沱,下得大了。陆司淳一边开着车,一边将另一只得空的手伸出车窗外,感受着凉风与雨水冰冷的温度。余生抬眸,瞥见了他左手无名指上那一抹婚戒痕迹,淡淡的,不深亦不浅,却像一句誓言,在时光的倒影中留下清晰的刻度。
“姐夫,你有怀念过姐姐吗?”
窗外雨水如注,车水马龙,雨中落魄狼狈的风景飞快地消失在视线里,化作一个又一个模糊的点。
他不禁怅然一叹:“时间过得真是快,恍惚间便是又一个十年了。离我与阿凉相遇的日子,也有二十年的光景了……”
“怎么不怀念呢?阿凉离开后,我便很少自己开车,我害怕开车,害怕重蹈覆辙。我无法原谅自己。有时候我坐在车上,经过的不过是几条熟悉的街衢,看见的不过是几幢灯火相篝的老房子,却总能从里面看见阿凉的影子,甚至在青天白日里也自惊心动魄。后来,我把阿凉的照片放在钱包里,难过的时候就拿出来看看,我以为这样就能得到救赎,就能减轻自己的罪过——然而,我最后只看见自己的自私与虚伪,自己的愚蠢与可恶。”
他看着前方的红绿灯,眸底深幽幽的,像是有不甘蛰伏的毒蔓在纠结缠绕,迅速滋生出一片苦涩的痛楚。
“……枝枝。深情是我负担不起的重任,这些年,我无一日不是在悔恨遗憾中度过的。”
闻言,余生垂下眸去,她怔怔地看着自己纤长的手指,车内昏黄的灯光落到手指上的那枚钻戒上,映出一抹浓重而晦涩的光泽来。
“姐夫……”她柔声唤他,“姐夫,和Chloe在一起的时候,你觉得快乐吗?都十年过去了,为什么还不结婚呢,是不是放不下姐姐?”
陆司淳没有回答,久久沉默。
良久之后,他怅然一笑,一阵阵疲惫从骨子里泛出来,在他眼角生出纤微的悲意。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他说:“枝枝不记得了,是啊,枝枝把一切都忘了。”
“我到底忘记了什么呢?”听见他的回答,她忍不住笑了笑。
“其实……我还清楚地记得一些事,一些感情……”余生低低的声音,被灌进来的风吹得破碎了。
她想起方才梦中那一个吻,她迷迷糊糊的,神志不清,还以为是在做梦,结果后来被告知是有人给她做了人工呼吸。
能给她做人工呼吸的,除了陆司淳,还能有谁呢?
纪卓庭?
不可能,刚刚想到,她就否定了这个猜想。
还在深思中,陆司淳突然在前面问:“枝枝,方才你好端端的,怎么会溺水呢
?”
她沉默一晌,说:“有人推的我。”
听见这个回答,陆司淳猛然转过头来看着她,看到她眼神里的寥落和慌乱之后,他眼里的光一点点落下去,“枝枝,我赶到时,只看到你在湖里挣扎,并没有注意到其他人的身影。但是别怕,枝枝,我会把那个人揪出来的。”
车内灯光昏暗的打下来,将如此惆怅低语,覆在两人心上,明灭光影里,却隐隐藏着几许苍凉。
一时相对无言。
余生落下车窗,敞开一道缝隙,冰冷雨丝随风飘进来,扑了她一脸凉意。
她蓦然关上车窗。
雨势仍烈,雨水哗哗地从天上倾泻下来,四遭车窗皆被氤氲得模糊不清。陆司淳突然转过头,直直逼视着她,问:“枝枝,你给我说实话,嫁到纪家去,你过得幸福吗?”
细密雨珠棉线似的,打得车窗噼啪作响,狭小空间里,气氛慢慢沉下去。
余生幽幽叹息一声,“你觉得呢,姐夫?”
握住方向盘的手蓦然发了力,白皙修削的手指,骨节俊秀,和着他手背上暴起的青筋,就那么在眼前层层浮现。她毫不在乎的反问,让陆司淳眼底波澜四起,然而只一瞬间,汹涌澎湃的浪潮慢慢褪去,男人又恢复成以往的清冷,波澜不惊。
他说:“今天见纪卓庭那个样子,我就知道你一定受了不少的委屈。”
余生忍不住轻笑出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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