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侠文学 > 其他小说 > [西叶]执剑人 > 第44章 十三、白云一片去悠悠(正文完)
  西门吹雪俯身把装着乌香的盒子拾起来,轻轻一抠那盖子就揭开了,散发出异香的乌黑膏体上,有几抹浅浅的凹陷。他盯着看了一会儿。

  亲口告诫他乌香是药也是毒,以后不再用的叶孤城自己用过乌香,还不止一次。

  他大概知道叶孤城是如何捱过那些被疼痛和失血折磨的白天和夜晚。

  西门吹雪忽然气得笑了。

  他甚至发出了笑声,在寂静的月夜里清晰得令人悲伤。

  覆盖在终年不化的冰雪下的西门吹雪是易感的、忧伤的、寂寞的。

  若非如此,他不会为了从未谋面的江湖汉子去与高手争生死于瞬息间;若非如此,他不会在杀了独孤一鹤后接受孙秀青给予他的爱意;若非如此,他不会在杀人之后,只轻轻吹去剑尖的一滴血,没有杀戮的兴奋,没有胜利的喜悦,只有内心的疲倦独面这世上的苍凉。

  很少有人知道孤高自负、杀人无算的西门吹雪是如此易感、忧伤而寂寞。

  但叶孤城知道。正如他知道西门吹雪的骄傲与孤高一样,他同样也知道他的忧伤和寂寞。所以他不想让西门吹雪在这种情况下直面自己的死亡。

  西门吹雪就像是当初的自己,对剑和这世间依然怀抱着纯粹的情感。

  可是西门吹雪不应当再走上自己当初走过的崎途,也不应当经历自己当初经历过的痛苦。西门吹雪不应当沾染污秽,他应当走一条通天彻地、至诚至正、光明灿灿的大道。

  可现在竟让西门吹雪如此悲伤。

  西门吹雪终于开口说道:“你——”

  他的责备未能出口,因为院子里传来了脚步声。

  白云城众人的轻功不及西门吹雪,但这么长的时间也足以赶到城主的居所。

  西门吹雪压住所有未及出口的话,迅速掩住了叶孤城的衣襟,系好衣带。但他仍旧扣住叶孤城的脉门。

  进来的人不多,除了跟西门吹雪出来的照胆,和她同为入室弟子的二人,还有住在城主居所附近的三名近侍,绝大多数人还要各司其职。

  即使边上不坐着西门吹雪,叶孤城的情形人人都看得出来。眼前骇人的场景和醒目的血色让入室的六人大为惊诧。

  西门吹雪抬起头,即使希望渺茫,他也希望能为叶孤城拖住一些时日,他没有太多解释的余地,他需要安静,需要秩序,他不希望现在出现任何嘈杂、慌乱和争执,即使他知道这些人的关心都是好意。因此西门吹雪凛冽的剑气几乎可以把任何人推出门去。

  叶孤城对他说出今晚的第一句话。

  他轻轻说道:“不要浪费……”

  西门吹雪是打算费些内力,多费些也无所谓,又不是第一次给他度内力,叶孤城也并非这么矫情的人,他很快地随口道:“不浪费,你不用介意。”

  叶孤城屈起手指轻轻触碰他的手,放缓语气道:“不要浪费,我的时间。”

  西门吹雪正在调运气息,都为之顿了一顿。

  竟是如此无情之人。

  他看得懂叶孤城眼中的意思,他现在开始劝诫并没有任何作用,叶孤城并不想要活下去,否则数日之前他就不会瞒他。

  西门吹雪轻轻攥住他掌心里湿冷的手指,他并不能捂热它们,他缓缓松开了手。

  西门吹雪起身离开,经过照胆身侧的时候,他向有些慌乱的姑娘点了点头。

  “你们先谈,有事叫我。”

  不通武艺的大海商叶麻脚程最慢,这会儿才赶过来,倒是和正出门的西门吹雪打了个照面,进去的时候关上了门。

  西门吹雪独自在院子里站着。

  他向四面看了看。

  冷月无声,照在雪白的院落上,明明是南海的冬天,整个院落却像是覆了雪,令人心中生寒。

  少时第一次看到从海船上跃下的叶孤城,他有几次在抱着剑的夜里,想象过白云城主住在什么样的地方;月余南下之途,他在浪涛声声的海上,也想象过叶孤城住的地方;在他的幻想里洁白、清净的院落,真的是这般洁白、清净。可如今他甚至都不想看一眼这个地方。

  莫道还家便容易,人间多少事堪愁。

  艺成之后,他曾经为了很多江湖朋友出头,报仇、破案、救人、杀人。他曾是那般无情无欲、无私无我,为了别人,连自己的性命都不在乎。可是他唯一在乎、唯一知心、唯一舍不得的一个叶孤城呀——

  他无论如何也救不了。

  他无论如何也留不住。

  约莫一炷香时间,西门吹雪看见红鼻头红眼圈的照胆先走出来。他们互相看了一眼,两人谁都没有说话。

  西门吹雪走回门边,既然有人出来,那么谈话似乎要结束了,他听见门里有争执声,他霍然推开门。

  六个低首站立的人回头看着他。

  西门吹雪冷冽地扫视了一圈。

  “城主——”叶麻似乎还想争取一下。

  叶孤城并无意让他们僵持,他低声道:“去吧。”

  众人散去,屋里恢复了一片寂然,除去叶孤城微喘的呼吸声,连根针掉在地上的声音都能听到。

  方才有人点过油灯,挂在床边,暖色的灯光照在叶孤城脸上,柔和了他的脸色,看去不似先前那般惨白骇人。

  西门吹雪坐在他身边,他脸上的汗迹、唇角的血迹也有人拭干净了。不去看伤口的话,他现在和身上整洁的白衣一样干净。

  西门吹雪给他诊了脉,脉象虽然中空微弱,倒尚算平稳,或许是回光返照,或许是方才的保险子和内力,也还有那么一点儿作用。这伤势能拖到现在,虽然严重,却不会让人当场立毙。

  月光和影子渐渐变了角度,西门吹雪沉默地坐着。

  两个人忽然都开了口。

  西门吹雪问道:“还疼么?”

  叶孤城道:“你累么?”

  一时有些尴尬。

  都到这无可挽回的份儿上了,他们倒是照顾起彼此来了。

  西门吹雪知道叶孤城扎束好的衣衫掩住了伤,但疼痛终究不会放过他;今晚一番折腾,西门吹雪自己也是真的累。

  叶孤城侧过脸来看他:“上来躺一会儿吧。”

  西门吹雪有些惊讶,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床并不小,西门吹雪估量片刻,偏身躺了下来。

  若是陆小凤和人在一张榻上,估计要抵足而眠促膝而谈,睡着了也能摆出一个大字,西门吹雪却只是悄无声息地躺着,和屋中的陈设一样笔直而静默。

  岛上没有暮鼓晨钟,连深夜打更的都没有。

  叶孤城道:“什么时辰?”

  西门吹雪看了看窗外光色,道:“天还黑,若是你想用乌香,就用吧,用了也许能睡一会儿。”

  西门吹雪去拿乌香盒子,叶孤城在枕上微微摇了摇头。

  他缓缓说道:“在船上,我答应跟你去看,城中风貌。”

  西门吹雪在黑暗中道:“我去过了。”

  叶孤城道:“不远,就是这里的海,我习剑的地方。”

  西门吹雪道:“好。”

  身畔油灯的火苗跳动着,伴着一声叹息。

  西门吹雪道:“你为何定要如此?”

  叶孤城道:“你知道。”

  他又说道:“若你是我,你会活下去么?”

  西门吹雪并不敢说知道。

  他曾经以为自己是最了解叶孤城的人,犹如镜像,可如今看来,世上每个人都是孤独的。

  他不知道自己如果是叶孤城,明知道罪名加身、荣耀已逝、身体摧毁、无法在剑术上再进一步,甚至只能逃避罗网地活下去的时候,还会不会活下去。因为他终究不是叶孤城。

  他也许会继续行走江湖,直到和那些杀不尽的恶徒拼杀至死吧。他并不想躲藏起来,仰仗朋友的庇护苟延残喘。

  可那不也一样是在求死?

  西门吹雪道:“你从未考虑过我?”

  叶孤城沉默了一阵才低声道:“一年之前,正月十五,我决定北上。我只对他们说,我去中原。我从未想过,能活着回来。”

  他侧过脸,与西门吹雪近在咫尺的目光相对,他暗淡的眼中流露出感激之色。

  叶孤城道:“谢谢你。”

  四个月的朝夕相对共研剑术,能够叶落归根再看一眼故乡,他无一不感谢西门吹雪。

  西门吹雪道:“我的想法,你可知道?”

  叶孤城微不可闻地笑了一声:“我知道。”

  西门吹雪道:“唯有诚心正意方能论剑,但剑术之外,我待你亦是诚心正意。”

  叶孤城轻声道:“我知道。”

  西门吹雪叹道:“可你亲口对我说,不必诚于人;你信中对我说,罪莫大于可欲;你总是有事瞒我,我始终不能……”

  “西门,我无法像你一样,”叶孤城声气微弱,仍是慢慢说道,“但我对你,我的剑,以及心意,都是真的。你啊,不能被这种事束缚,你应该只盯着更高处。”

  眩晕让他睡在自己的床上也仿佛漂在无处着力的茫茫大海上,为了抵御疼痛,他攥住了西门吹雪的手指。他疲倦得快要睁不开眼睛,望着西门吹雪的目光里还留着一点亮光,仿佛是黎明将至的暗夜里最后的星光。

  西门吹雪紧紧地握住冰冷僵硬的手指。

  这一次他低头轻轻亲吻那些苍白细瘦的手指,单薄的掌心,用温热的嘴唇挨个啄过每个关节的凸起,叶孤城没有抗拒,没有惊讶,也没有失去知觉。他坦然接受他的心意。

  西门吹雪用手捂着他的手,又俯身去亲吻他的汗湿的额角,清瘦面颊,白贝壳似的耳朵,脖颈上暗蓝的血管和细腻的皮肤。

  西门吹雪最后在失血的唇角轻轻碰了碰。

  他小心地拢住叶孤城,抵住他的几处要穴,缓缓运功,在他耳边说道:“睡吧。我不走,天亮带你去。”

  启明星亮起的时候,西门吹雪起身从剑架上取下剑,拿到叶孤城面前。

  那柄形式奇古的乌鞘长剑。

  叶孤城已经无法再拔剑,他伸手抚摸着剑鞘上保养完好的陈旧的皮革,像是抚摸着珍贵的活物,珍爱的人。这把剑比他的寿命要长许多,陪伴了他近乎一生,他知道其上每一处微小的顿挫。

  他对西门吹雪道:“我死以后,你带走它。”

  当初在紫禁之巅,西门吹雪可以毫不犹豫地带走他的剑。可眼下在白云城,西门吹雪不能不兼顾城中弟子的想法。

  叶孤城道:“虽然以后,剑于你可有可无,不过它勉强配得上你。”

  西门吹雪点头道:“好。”

  白云城用一艘海船送他北上,随船物资只多不少,估计还会有额外的馈赠,但就算成斛的明珠,三尺的珊瑚,也比不过这一把剑的珍贵。

  西门吹雪携了剑,抱起叶孤城,慢慢向海边去。

  他想起九月十六,他也是这样抱着他;回到万梅山庄,他也是这样抱着他;从厂卫的刑场上出来,他还是这样抱着他。明明是一个人,他怎么越来越轻呢。

  眼前展开一望无际的大海,深色的海水和曙光未现的天空连成一体,黑色的礁岩在旁肃立,白浪拍在上面便粉身碎骨,仍旧一次次永无止歇地撞上去。地上不再是柔软的沙滩,而是尖锐凌乱的石砾,像碎瓷和碎瓦一样锋利,从西门吹雪的脚下一直延伸到海浪的边沿。

  在这样的东西上面,没有人想把脚步踩实。

  西门吹雪不用轻功,他忍住疼痛,一步一步慢慢地走过去,在砂砾和海浪的边沿坐下来。

  天海的分界之间,现出了一道霞光。

  西门吹雪低下头去看怀里的人,叶孤城阖着双眼,久无声息。

  西门吹雪低声道:“孤城?”

  他好像从未这样叫过他的名字,一次也没有。

  叶孤城并没有回应。

  西门吹雪将手指放在他颈侧、鼻下,脉搏是安静的,呼吸也是安静的,只有体温尚未消散。

  他就这样悄无声息地失去了最后一口呼吸,安静得像是无风的云,连最精细、最谨慎的西门吹雪都不曾觉察。谁能抓住一朵云呢。

  最锋利的剑崩毁了,看得到未来的双眼紧阖着,永远。

  这样举世无双的剑客,百战成名,纵横两洋,震动京华,血光里来,刀剑里去,却如此安安静静地,无人觉察地离开。

  他就应该这样安安静静地,在他深爱的故乡,在他喜爱的海边,在他熟悉的浪涛声里,在他最挂念的人身边,和他的剑一起永眠。不再被濒海的杀戮缠绕,不再被远航的愿望驱使,也不再被围观、被品评、被伤害、被利用。

  西门吹雪将剑放在叶孤城怀里,将人和剑都紧紧抱住。他独自一人看着眼前的霞光越来越亮,夺目的太阳从海上跳了出来,连云也发出了五彩的霞光。

  海日生残夜,

  江春入旧年。

  西门吹雪眼前的海上仿佛出现了远航的船,叶孤城站在甲板的边沿,他手中有剑,他雪白的两袖在风中猎猎抖动,就像他十几岁时第一次见到的那样,像白鸟迎风飞去,永不会再回来。

  西门吹雪眨了眨眼睛,被朝阳照亮的海上并没有一艘船。

  四维寂寂,唯有孤城临海,鸥鸟掠波,水浪接天,涛声依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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