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西坠,天色转暗,仿佛有个无形的人很快地反反复复在天地之间涂上薄薄的墨色,暗色一层比一层更加浓重,一直暗到可以衬托出月影星辉的光芒。
叶孤城向自己的居所走去。
灯红酒绿里喧嚣的人声像远去的海潮一样渐渐退去,真实的海潮声在沉夜的幽静中越来越喧嚣。
海岛的自然条件恶劣而难以施工,白云城的建筑规模已是十分难得。叶孤城的居所不在城中央的四面拱卫之地,而在背山临海的僻静之处,旁人罕至,平日里既便于他独自修行,又颇得“楼观沧海日,门对浙江潮”的雄壮之感。
他慢慢走着,摇摆的树将张牙舞爪的影投在他脚下,像是满头乱发飘飞的鬼魅。
昔时在海上施展轻功,这段路用不了片刻功夫,此时他却觉得太远了。
海岛的夜风,毫不寒冷,却仿佛要把人吹透似的。
他抬头看了看月,正月十五已经过了,月却还有些圆,海上空气极为清透,月轮亦比中原看到的亮上三分。
天风里回望当时明月,刹那间忆起九月十五子夜的红墙黄瓦、剑影刀光,还有白衣负剑的西门吹雪,面孔苍白,仿若自月中来。
眼前明亮的月微微有些重影,接着眼前突然一黑。
叶孤城向前一步伸手一把抠住道旁粗糙的树皮,转身倚住树干止住身体的下坠之势,脊心有些湿冷,他唇间微微抽着冷气,闭目等这阵疼痛和眩晕过去。
仿佛是在无色无声的虚空里待了片刻,他四周才渐渐恢复了声音和颜色。
有什么毛乎乎热烘烘的东西在他裤脚蹭来蹭去。
叶孤城低头看了看,是大橙子,不知道从哪儿冒出来的。
大猫在他脚下发出撒娇般的咕噜声,用力伸了一个懒腰,用胖胖的侧腹磨蹭他的小腿,又用尾巴勾住他的腿肚。
在船上吃了那么好吃的龙趸鱼腩,大橙子跟他亲得不得了,看他有了动作,越发凑了上来,跟个粘人的小孩儿似的。
叶孤城慢慢俯身,轻轻抚摸它头顶,一层薄薄的短绒又软又暖,那温热的暖意缓缓暖着他浸满冷汗的掌心。
他直起身,从骨节里拔出力气,再次向沙地踏出一步、一步、一步。
他走得不快,但仍然很稳。
他的院落孤寂,寝室素简,四壁无物,只有白的月光透过窗棂,将一个个白色的光斑描画在白的床帐和被褥上,这些雪白的器物犹如贞女,安静妥帖地迎接主人归来。
看见床,就往下倒,仿佛是背负了数日的山石在一瞬间倾覆下来,叶孤城只觉自己像被一座山压住,浑身上下再拔不出一丝力气。
没有人说话,只有潮水声依稀可闻;没有人点灯,只有月光照在他的脸上身上。
虽然已经过去一盏茶时间,疼痛依然像一只恶兽死死咬住他死活不肯松口,它尖锐的牙齿咬穿了血肉,咬进了骨髓,仿佛要把两扇肋骨都咬碎,要将心肺咀嚼研磨似的,既无法逃避,也无可缓解。所剩无几的内力已在连日的煎熬里耗尽,此刻没有纤毫内息可用来压制伤势,所有的痛苦都像锋利的刀刃一样,直直斩落,穿插在血肉、筋骨和脏腑之上。喉咙里的血腥气一波连着一波滚动着往上冒,他只能一次一次滑动喉结,费力咽下涌入嘴里的咸涩血液。
他并非要独自舔舐什么伤口,一生孤身面世,他没什么痛苦受不了,但他必须再挨过一晚。
他只能再次饮鸩止渴。
他伸手摸出装乌香的小盒子。这是当初西门吹雪给他找的,当做镇痛提神的药使用,因为他知道乌香成瘾且伤身,虽然随身带走,但本不打算再用,不料近日来只能靠它救急。
他手上颤抖乏力,半天才将盒子摸出来,紧扣的盖子却打不开,稍一打滑,整盒乌香都飞了出去,在地上陀螺似的打了几个转,一头栽在床下不动了。
叶孤城自嘲地嗤笑,一抹血缓缓染上他唇角。
西门吹雪听见了照胆的问话,照胆也许只是随口一问,却如钟鼓在他耳边敲响。西门吹雪霍然一惊,立刻挣脱了虚浮的酒意。他意识到了哪里不对——或者说哪里都不对,他对白云城的作风并不熟悉,叶孤城不喜喧嚣也是正常,但是他对自己过于冷淡了——简直就像有意把他交给别人照应一样。叶孤城也许对他人冷淡,但在西门吹雪面前却意外地多言,遇到西门吹雪不熟悉的事情便会细细解释给他听,在船上也答应了带他去看白云城风貌。
他们都是言出必践之人。
西门吹雪既然答应了无论如何要送他回乡,那便不顾风险、不辞劳苦也要做到,并不要求什么回报。但如今二人都到了白云城,叶孤城却不再跟他说话,这是没道理的。他一度以为这是城主在城中的身份使然,但看城中之人如此热情随意,叶孤城往日的言行纵使比他人更冷漠,但应当不会违背人之常情。
他心中隐约的疑虑,忽然被照胆一语道破。
西门吹雪起身离席:“他住在哪儿?”
亏得照胆反应快:“你说城主?”
西门吹雪不由分说便向外走,照胆急忙跟上,她本来应该带路,可她的轻功绝无可能紧跟西门吹雪,只好在后方大声喊方向。
月色皎洁,照着寂静的沙地,夜色如水,树影婆娑。
西门吹雪循着照胆喊的方向疾行片刻,听见混杂在风声与水声之中的另一种声音。
那不是人说话的声音,也不是人的哭声,而是动物的嚎叫。
听第二声的时候西门吹雪发现这是猫叫声,听到第三声的时候他确定是大橙子。
他寻声找到僻静的院落,体型硕大的猫儿正在门槛上徘徊嚎叫。
这片房舍虽无雕琢粉饰,架子却不小,里面几进几出的格局,只有门边一点灯笼火,西门吹雪一连推开了好几间无人的空房。
最后还是大橙子从他身后窜出来,钻进了一间房。
西门吹雪在门口站定,敲门,如前道:“是我。”
西门吹雪再道:“我进来了。”
声音落进去,依旧没有回响。
西门吹雪推开门。
叶孤城听见了西门吹雪的声音,但疼痛占据了一切,几乎将他填满,将其他知觉驱赶出这具沉重的躯壳,他无法收拢意识来判断声音自何处传来,眼前也仿佛拢着一层黑雾不辨人影,只能茫然地寻找来人。
借着尚算明亮的月光,叶孤城的面孔突然闯进西门吹雪眼里,他睁着两只眼睛空蒙蒙的不知道在看哪儿,脸上惨白得让人不忍心看,连嘴唇都灰白了,却又染着一半血色,额上冷汗流水似的沿着脸颊鼻翼直淌下来,鬓角浸得湿漉漉的。
西门吹雪心里乱糟糟的,顾不上多言,先摸到他腕子。那脉搏本就细微无力,西门吹雪又难免焦躁,两只手来回按了一遍,一时间竟都摸不到脉。情急之下西门吹雪将二指放在他汗湿的颈侧,方才觉察血管突突跳动,略松了一口气。
叶孤城总算对上了他的目光,露出认出他的神情。
西门吹雪沉声道:“是谁?”
见他不答,西门吹雪再问:“有人下毒?”
两问出口,西门吹雪自觉荒谬,这是在白云城之内,除非发生了什么不得了的内乱,岂能在叶孤城归来当日就发难。二人已有数日安闲度过,未曾向任何人动武,如果不是此间有人暗下毒手,那他们此前最后一次拔剑的情形是——
荒唐。
这是最坏的推测。
西门吹雪想到当夜情形,心猛然一沉。
他手伸到叶孤城胸前却意外被挡住,那力气不值一提,冷硬的手指只在他臂上略略搭了一下就滑了下去。
西门吹雪解开他里外上衣,贴身竟还整齐地缚着一层白布带,将整个胸肋紧紧裹住。原来不用他管,叶孤城闷不吭声自己也能将伤裹得如此妥帖,西门吹雪真不知道是不是该夸他两句。
若要将布带一圈圈绕下,就得把人折腾起身,西门吹雪在布带上轻轻按了一按,略一沉吟,倏然拔剑,青光过处,只将数层绷带,齐齐割开。
西门吹雪的剑,若要杀人,固然是鬼神难逃,他决定不伤人时,自然也拿捏得妙到毫巅。布下肌肤,无一分被剑尖所伤。
白布散开,暴露的伤痕入眼十分可怖。钝器的伤痕与刀剑不同,没有干脆利落的切口,铺陈着大片陈旧发黑的淤血、充血的青肿以及紫癜,混在一起犹如一个污浊的泥潭,衬着青白的肌肤,像是把肮脏的乌墨泼在白缎上。因着数月间频繁受伤,胸肋间几乎找不到一寸好地方,人又十分消瘦,肋骨折断的凹陷愈发清晰可见,人每喘息一次,那塌陷也随之起伏波动。外面看去已是如此,内伤不堪设想。
西门吹雪心跳如鼓,浑身紧绷,他平了平气,道:“是那天在水里伤的?”
叶孤城未置肯否,事到如今他也无法隐瞒,可他说不出来,他几次张开嘴连□□声都发不出来,只有鲜血从枯白的唇间溢出。
西门吹雪一手托住他脊心,手心里一道脊骨凸得像刀棱似的,他都不敢抱他起身,只小心地托着,腾出一只手击穴止血。叶孤城自他从厂卫手里带出,一路带伤奔波,全靠意志撑着,熬到现在人比纸薄,西门吹雪连击两处穴道,再下不去手。封住穴道,说是止血,实则让血脉迟缓停滞,人已孱弱至此,封穴恐怕更糟。
西门吹雪道:“你忍一忍。”
叶孤城内力全失,脉象已是阴阳俱脱,若不用内力吊住,只怕一时三刻都撑不下去。西门吹雪从怀中掏出伤药瓶,将唯一一枚保险子纳入他口中,又扣住他脉门,强渡内力。常人如此虚弱之时,便不得不晕去,还可少些疼痛折磨,西门吹雪强渡内力给他,却是强迫他气血运转,又强迫他意识清醒,顿时唇边溢血不止,内外伤痛大作,直如上刑一般。
西门吹雪皱眉道:“这伤已拖了数日,如今几乎无救,你耗尽内力,不过是为了压住伤势,若是今日没有发现,你是不是还要撑到明日送我走?等我走后,你是生是死,一概不愿让我知晓?你为何一定要瞒我?”
叶孤城微微睁眼,平静地看着他,脸上并无痛楚之色。
西门吹雪知他口不能答,仍旧道:“你自己忍得疼,便以为世上之人,都是这般无血无泪,精钢铸就?”
叶孤城听得出,西门吹雪嘴上说的是“世上之人”,他实在只是为他自己发此一问。
叶孤城闭目不忍再看,那可是西门吹雪啊,山崩于前不变色,海啸于后不动声的,如何能有这般哀言。
他不肯说,因为他实不愿西门吹雪如此。
西门吹雪将他平放在枕上,换个姿势道:“我不知你在船上用何种方法,方能行动无碍,以至于我竟未能……”
他脚下忽然踢到了什么小东西,那东西发出滑动的声响。
西门吹雪看了一眼,他立刻认出了那是他弄来的乌香盒子。【本章节首发大侠文学,请记住网址(https://Www.daxi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