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门吹雪的问题像是天真的少年问出来的。
叶孤城道:“除了你?”
西门吹雪点头:“除了我。”
陆小凤从未发现叶孤城有过人类的爱和感情,但西门吹雪不止一次发现除了剑之外,叶孤城也懂得形形色色的东西。现在他想要确定陆小凤的判断是否正确。
但除了自己。
他们之间,是剑客与名剑的知遇,追求剑,不惜杀人;接纳剑,不惜殒身;托付剑,不计毁誉。
他们之间,是剑与剑的碰撞,碰撞的出的火花是无边际的黑暗里的天光,碰撞出的铿鸣是沉寂空谷的回声,碰撞后的余烬是浑浊尘世析出的晶体。
它可以是至道、是死亡、是镜像、是重生、是融合,是心意相知,是灵魂相通,却永远不会成为男欢女爱。
西门吹雪并未忘记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在黑云越滚越近的风雨前夕,叶孤城驾着他的小船把他送上海岸,那时叶孤城给他的感觉并不是剑的冰冷,也不是杀人与被杀的残酷,白云城主虽然高邈,却也朗朗清澈、平和圆融,甚至可以化解他少年轻狂的剑意。
然而在追求剑的直路上,他们都绷得太紧,以至于最后他们都变成无机质一般的杀人剑手,继续这样走下去,只有不断杀人直至被杀一条路。
某种程度上说,孙秀青追求自己的爱情,也唤醒并拯救了西门吹雪。人的一生,总要有张有弛,才符合文武之道。人并不是生来便会爱什么人,也不是一生一世只能爱什么人。他以前没有爱过孙秀青,可他决定娶她的时候,内心确实泛起了柔情,他决心应战赴死的那些日子里,他内心最牵挂的还是妻子。
虽然这种牵挂在紫禁城见到叶孤城的时候几乎被他抛诸脑后。
那时候他说了什么……只求与叶城主一战,生死荣辱,我都已不放在心上。
人要经历很多事,才知道自己真正在意的是什么。
好在他们都活了下来。
说来也奇怪,他曾经想杀叶孤城,自己也随时可以为争瞬息间的胜负去死,现在他却觉得活着十分充实,更不愿让叶孤城死了。
西门吹雪觉也有人的各种感情,他觉得走入了婚姻的自己体验过爱情的喜悦和甜蜜,虽然如过耳清风一般短暂和轻微,不像他追逐剑术那般执着而酷烈,但那确实是喜悦而甜蜜的。
西门吹雪也有额外的兴趣,想知道叶孤城究竟有没有过这样的感受,有没有喜欢过的人。
叶孤城顺着他的问题道:“有。”
西门吹雪道:“这个人后来怎么样了?”
叶孤城沉默了一阵,道:“被我扔进了大海。”
西门吹雪突然想起方才他和叶孤城一起站在甲板边沿时,叶孤城说,“给你一个过肩摔,你就掉海里了。”
虽然不合人之常情,但叶孤城常说奇怪的话,也许是真的呢。
西门吹雪认真道:“你喜欢人的方式是把人扔进海里?”
叶孤城内心惊叹于他荒唐扭曲的思路,还是坦诚地谈起往事。
西门吹雪听叶孤城简短地讲述了十五岁时的经历,突如其来的海难,和被他抛尸大海的少女。
海难是大自然的爪牙随意而残酷的展露,而人类的相杀使之变得更加血腥可怕。
西门吹雪杀人无算,他能理解人类极限求生时的自私和残忍,但他看不上这种群起攻击或者杀死最弱者的行为。
他仿佛穿过二十载光阴,看到了那条载着七人的小船,以及船上置身饥饿人群中守着尸体孤独无比的少年。少年抛进大海的,何止是一具尸体。
西门吹雪道:“所以,你后悔带她出海?”
“不。”叶孤城平静道:“我不相信什么带女子出海就会带来海难的鬼话。”
阿辛只是身体太弱、运气也太坏。
西门吹雪道:“那她后悔么?”
有了妻子的西门吹雪觉得,一个小女孩憧憬的,该是温暖的家,衣上的锦,瓶中的花,总不该是汪洋、巨浪、异乡乃至于死亡,正如他始终觉得女孩的手不是执剑的手。孙秀青也习剑行侠,他称赞她的人品却从不称赞她的剑法。
叶孤城道:“你不了解她。”
西门吹雪问:“她是什么样的女孩子?”
叶孤城却没有再提女孩子的事情,他反而说起另一件事:“你知道契兄弟在闽粤间为什么是一种民俗?”
西门吹雪知道北方和江南,不论贫富,多少都有些类似的事情,有时候被认为是风流韵事,有时候被当做伤风败俗,但配菜到底上不了正席,不可能成为公认的民间风俗,他只当沿海民风开放,兼容并蓄,所以与别处不同。
“因为此间恶俗,士庶之家生女辄溺杀,以免受其拖累。有些地方,等到子女长成,十室之中,只有一二家有女,其余人家若想成家只得男子嫁娶,契兄弟不过是掩人耳目。实情如此,朝廷法令都不能止,甚至只能让人画了溺女之家绝嗣惨死的图画来恐吓。”
看见西门吹雪皱眉,叶孤城道:“世间有明之处必有暗,明多之处暗亦多,南海之滨虽然天高皇帝远,有时候少些拘束,但也不是什么海外福地。”
“阿辛先天有疾,天赋虽高,却无法习武,幼时她父亲曾想将她溺杀,惧怕溺女绝嗣才将她留下,却一直不理会她,她在家中形同仆役,想习字、想学艺、想出海,更无异于天方夜谭。因为也是武人之家,我少时与她家中稍有往来,她言行见地非常,但稍有所求,她父亲便对她恶语相向,似乎她生来就不该活在世上。”
西门吹雪小时候的亲缘很薄,他不太习惯议论他人的家事。
叶孤城道:“她竟然反诘其父,若不生女,你妻从何而来?若不生女,你身从何而来?”
在家主说一不二的家中,毫无地位的幼女敢如此反诘父亲,遇到暴虐的家长,怕是要视为大逆不道,怕是要往死里打孩子。
叶孤城又道:“此言倒是令我刮目相看,这世上受尽屈折却有胆识的人何其稀有,日后她有所求,我便尽力满足。她被父亲殴伤,不止一次。出海亦是她自己的愿望,与其终生如仆役,短视地死在乡间,她宁愿远行,哪怕客死异乡。”
叶孤城从来就鄙弃恶俗恶法,自少时便是如此,对乡间恶俗如此,对朝廷恶法也是如此,哪怕在已经侠以武犯禁的江湖人眼里,他也未免太过自负、叛逆、反常规,乃至于逆天而动,没想到连他中意的女孩子亦不例外。
西门吹雪看着他。
如果说西门吹雪剑出必杀,是为了江湖的道义和朋友的情义,叶孤城出剑又何尝不是为了另一种理想一往无前。
西门吹雪简直想要再次拥抱他,就像自己小时候,吃饭睡觉的时候都要抱着剑一样。
西门吹雪忽然想起什么,他起身从药箱里找出携带的成药,捡出当用的药丸,又从茶壶里倒了热水,看着叶孤城吞了那些药丸。
西门吹雪道:“我听说遭遇海难的人,很多人会视海水为可怖之物,可你却说,你最喜欢在海上。”
叶孤城道:“海本就是美的,可怖的是人。”
用水送服了那些药丸,他黯淡的嘴唇沾了一些水,湿漉漉的,他问道:“剑是杀人的凶器,我们又为何喜欢剑?”
西门吹雪认真道:“剑与杀人都很美,该死的是无义之人。”
叶孤城亦看着西门吹雪,一如那日道:“所以我只需诚于剑,不必诚于人。”
从浙江沿海南下,花去许多时日,这年的除夕和大年他们只能在船上度过。船上存了许多米面、杂粮、腊肉、咸鱼、橄榄、核桃、干枣、干桂圆、干荔枝,虽然没有鲜菜,大家也足以饱餐一顿,除了西门吹雪和叶孤城不喝酒之外,其余人又喝了携带的酒。喝酒唱歌打牌讲荤段子——除了没有秦楼楚馆可去,船上的娱乐和在陆上差不多。
西门吹雪带上船的大猫,热衷捕鼠,也偷吃咸鱼,已经成了船上的一霸。西门吹雪按照毛色、个头的大小和体型圆润的程度,给它取名大橙子。
叶孤城记得自己给西门吹雪讲了从小被阿辛叫做大橙子和小叶子的故事,他觉得西门吹雪一定是故意的。
正月初十的早上,他们家大橙子甚至把船上的咸鱼偷出来,叼到了叶孤城的枕头边,熏得因为休养而晚起的叶孤城一个激灵弹了起来。
船上没那么多可换的卧具,西门吹雪坚持把自己的枕头和床单都换给他。
西门吹雪觉着叶孤城想揍猫,劝道:“它是看你总躺着,觉得它该养活你呢。”
叶孤城抚摸猫背的动作慢慢停了下来,他脸色有些苍白,但没说什么。
几日之后船入南海,气候愈发温暖宜人,距离飞仙岛也不过几日的路程,天气好的时候,举目可以望见海上的岛屿,也会遇到附近的船只。
这是船家和叶孤城都再熟悉不过的景象,一路上的顺利和长期航行的疲倦麻痹了几乎所有人,他们甚至没有怀疑渐渐接近的匪船。
和西洋来的海盗船不同,此处的匪船也都挂着天妃的祷旗,看去和商船仿佛。【本章节首发大侠文学,请记住网址(https://Www.daxi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