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学监今日果然来了许多人,学堂内都坐不下了,周元便让人把桌椅都安在了院子外,让所有学生都坐到了外头去。
院子的景致颇为不错,一花一石都极其讲究,侧旁还有一风车在轻轻转动,滴滴答答的,从竹管里将水输送到那些培育的花草中去,那竹管几乎围绕了整个院子,十分精巧。
原是个极佳的学习之地,但奈何这院子里没有种树,学生们坐在外头无疑是坐在烈日之下,再好的景致也无法抒发身上和心里的燥热。偏他今日出的题竟是默写道德经。
这炎炎夏日原就容易犯困,顶着烈日默写道德经,又犯困又燥热不说,一不注意还得中暑。
官宦子弟们从小便没吃过什么苦,周元突然整这么一出,让他们欲哭无泪,不少年龄较小的已经抽抽搭搭的哭了起来。
“不准哭!尔等将来若要有所作为,所遇到的事岂止是在烈日下默书这么简单?今日若默写不出来,便不可回家,直到一字不差,全部默写出来为止。”
他这话一落,院内响起一片哀嚎之声,诸如于沁之类才来上学的孩子,道德经都还未有看全,让他们默写已经是在为难,如今竟还要一字不差的默写出来,根本不可能。
再有于连这等平日不爱学习的,那道德经能记得前头十句已经是平日里抄书抄得多的功劳,这要一字不差的默出来,也是难如登天。
即便于枫这样勤于学业的人,在这样的情景下要一字不差的默写出整本道德经也颇有难度。
“先生,您这就是强人所难了,考试前也未有提前告知让我等复习,如今临考,我等都不会,这写不出来还不让回家,天下怎有这种道理?”于连急道。
周元看着于连,却是连斥责都省了,只神色严肃的对众人道:“为师时常教导你们,君子者,言出必行,早前为师让你们到院中默写道德经时,你们是否都朗声应下了?”
众人拿着笔埋头看着自己面前的宣纸,有的写了一小段,有的写了几行,有的写了几个字,还有的纸上一片空白,但却都噤若寒蝉,不敢应声。
“既如此,继续吧,默写好的便教上来给为师看,一字不差者便可下学。”
周元说着,撩了下衣摆坐在了屋檐下的藤椅上,捧起茶杯喝了一口。
“哥哥,沁儿,沁儿不会...”
于沁在府中平时不过江心有时给他念些书,教他识字写字,不是正规上学,这头一遭便遇到这样的情况,又着急又难受,只能泪眼婆娑的看着于暖。
于暖看于沁小脸被晒的红扑扑的,满脸大汗,心里也有一分心疼,“乖,沁儿只写你会的就行了。”
于沁一听,抬手擦着眼泪,觑了眼前方坐在藤椅上看书的周元,低声道:“那沁儿就回不了家了。”
于沁坐在他身旁,于暖便伸出手倾着身子摸了摸他的头,安抚道:“放心吧,有哥哥在呢。”
于暖的话像有魔力似的,于沁一听,心里的焦急一下子就平复了下来,只是身上的热却没办法散去。
看了眼捧着书看的仔细的周元,于暖拧着眉头;片刻后忽然垂首瞧着自己面前的宣纸,而后提起笔继续写。
两个时辰过去,竟然没有一人交卷,连平时自诩学业在同辈中无人能比的于枫都卡在了半中,绞尽脑汁的想着后半段,却也不得其法。
“先生,到放饭的时辰了。”
上学监有专门的食堂专供官家子弟们中午的饭食,但味道却无法和自家相比,所以平时众人都对放饭没多大激情,但现下一听‘放饭’二字便眼冒金光,如同看到了救星一般。
周元仰头看了眼日头上的艳阳,再站起身走到下方从众人的桌上一个个看过去,半晌才道:“叫人用餐盘装了送过来,一人一份,就在这儿吃吧,把解暑的绿豆汤也一并端来。”
这如同魔鬼在耀武扬威的声音甫一响起,底下便是一片哀嚎之声,不少年龄小些的都哭了起来。
周元却视而不见听而不闻,只道:“若要如厕者,一个个的去,一个个的回,去完了吃完了,继续。”
“我不干了,我要回家!”
下头终于响起了一个反抗之声,于暖偏头望去,是太常寺少卿家的公子,何长青,年纪和于连于枫不相上下,脾性也是个火爆的,忍了这大半日实在是忍不了了。
他这一嚷,像是打开了一个缺口,不少人跟着应和起来。本来嘛,他们都是贵公子,来上学监是来上学的,又不是受苦的。
周元睨了眼这群小鬼头,捋着胡子道:“想走的都走吧...”
众人正高兴,便又听他接着道:“日后也不必再来了。”
这话一落,所有人都焉头巴脑的,若是平日倒没什么,不来此处,还有别处可读,还有别的老师。
可偏偏这周元关系到宫中皇子陪读的考试,即便他们不在意,家中父母却是在意的紧。
餐盘端上来时,大家都没了胃口,却又不得不吃,有委屈过头的,边哭边吃。
“你们可记得后半段?”于枫趁周元进去用饭,四周只一个学监两眼犯困的看着,忙小声的问道。
“后半段?我连前三百字都记不全。”
“我记得五百字的内容,但也不知记错没。”
“我到八百字的内容了,但每句都不全,谁给我补补?”
“五十字的在此。”
“只记得一句‘道可道,非常道’。”
“这么巧,我记得‘名可名,非常名,咱们凑一凑吧,好歹是一句’。”
......
于枫听着这些人七嘴八舌的话,直接放弃了,猛喝一口绿豆汤压着火气,准备继续绞脑汁。
“枫兄,你竟默写了一大半了?”何长青抹了把脸上的汗,希冀的看着于枫。
于枫脸色淡漠,“嗯。”
“天呢,枫兄果然是我们中最厉害的,快快快,给我等抄一抄,这先生一向言出必行,若写不出来真不会放我们回去;但今儿默写道德经确实是在有意为难我们,但若看见我们都能写出一大半,兴许便会放过我们了。”
何长青一说,大家全都跟着点头,一个个的盯着于枫。
于枫看着自己宣纸上排列整齐的文字,沉默良久,在大家着急催促时,冷不丁的道:“先生回来了。”
众人一听赶紧端正坐好。
于连撑着头坐在后面,嗤道:“他会给你们看才有鬼——阿暖,你写多少...天呢,阿暖,你都写完了吗?”
于连伸着脖子一看,于暖已经写了好几张宣纸了,每一张上头都是文字,他虽看不清写了些什么,但宣纸摆在那儿,比于枫的还多,那不是写出来了是什么?
于暖被晒的嘴唇发白,忙喝了一口绿豆汤,“不是。”
“什么不是?”
于暖未应,只扬了下唇角。
午后的日光更甚,依旧没人能交卷,周元让人熬了防中暑的汤药,每人发了一碗。
直至日头西下,也无人交卷,满院的学生就在此坐了一日,即便暮色已至,上学监外已有担心的家长前来等候,但周元依旧没有松口放人,不少学生都崩溃绝望了,连于枫也焦躁起来。
“哥哥,我难受。”
于沁伸出手扯了扯于暖的袖子。
于暖这才睁开眼,见于沁小脸通红,嘴唇发白,橘衫的领子都湿透了,再看他桌上的汤药,竟一口没动。
“沁儿,你快将汤药喝了。”于暖小声应道。
于沁摇了摇头,“不喝,苦。”
于暖站了起来,走到于沁身边。
“于暖,你做什么!”于枫见他一动,出声斥责,周元顺势抬起了头。
于暖不理他们,走到于沁身边端起一旁的汤药,哄着道:“沁儿乖,快喝,喝了就可以回家了。”
于沁一听‘可以回家’,来了些精神,看着于暖手里的汤药,点了点头。
于暖微微笑了下,扶着他将汤药送到他唇边一点一点的喂他喝,直到于沁喝完了,他才放下碗冲前方盯着他的周元躬身一礼,“先生,我弟弟还小,可否让他先回去?”
周元看着他,“他可默写出来了?”
“我弟弟还未有念全过道德经,定是没有默写出来的。况且,先生也并不是为了让我们默写道德经才将我们留在此处的。”
这话一落,众人皆为震惊,看了看于暖又看了看周元,不解其意。
“三弟,你在说什么,先生的话你是没听明白么?”于枫端着架子斥道。
“你还真是...折腾了一日不也没写出来吗。”
于连一听于枫捧周元,便很是不舒服,何长青也跟着应和,原本于暖的话让他们觉得回家有望,这于枫一插嘴,他们生怕把这希望插没了,一时间众人竟同气连枝的偏向于暖。
周元手里握着戒尺从廊下朝他走过来,站到他身边,却并未发怒,只道:“你倒说说看。”
于暖嘴角微扬,“先生今日出的题,于我们而言不是考题,而是一难题,而我们要做的便是解决这难题,但这解决难题的方式又岂止一种?一种方法解决不了,换种方法便是。”
周元顺势看了下他桌案上着墨的宣纸。
于暖立刻将宣纸拿起来递给他。
周元接过来翻阅,一面翻一面看着于暖,这整本道德经他竟然默写出了□□成,且默写出来的内容一字不差,剩下的也不知他是真不会,还是故意留着,只因这后面所写的内容与道德经再无关联,而是用‘三字经’来补替的,并且默写出了整篇三字经。
这三字经是入门,许多学生在未有入上学监前便在自家里学过,比起道德经来,默写这个在难度上稍微要简易许多。
“三字经?”周元挑了下眉。
于暖拱手一礼,“先生今日让我们默写道德经,其意不在考验学业,而是让我们解决此难题,学生愚钝,道德经虽记不全,但这三字经倒是熟悉。”
周元看着他,复又问道:“为何以此为解?”
于暖又应:“道德经所讲‘思、哲、政、科、学’,三字经所讲‘仁、义、诚、敬、孝’,故而为解。”
周元听后,面上无甚表情,只一时间未有出声。
众人听着于暖的话心中倒是一片欣喜,他们跟着周元久了,了解他的脾性,这位先生若要发怒定不会忍着,如今他良久没有应声,定是认可于暖所言。
果不其然...
“你的意思是,只要能写出类似的书文,便是过关了?”
于暖听后,在众人希冀的目光下摇了摇头,“非也,类似的书虽多,但只有这两者是能接上的。”
“喔?”
“做人要懂‘仁义诚敬孝’,才有资格谈‘思哲政科学’”
这话一落,周元开怀大笑。
他这一笑,所有人都松了一口气,二话不说,埋头在纸上写了起来。
于暖看向于沁,冲他眨了眨眼,小声道:“沁儿,这可会?”
于沁点点头,却又摇摇头,“会背,但有些字还不会写。”
于暖笑了下,“无妨,边背边写,若遇到不会的字,空在那儿就是。”
于沁听后,乖乖的点头,而后朗声念起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
于沁一开口,院子里的人纷纷跟着一块儿背了起来。
月明星稀,上学监却是书声琅琅,一片书卷和谐之气,这等‘主动’的气氛还是周元任教十年来,头一次见到。
在外等候的夫人们,一听里头传出的有劲儿朗读声,原本还担忧的心情顿时一松。
三字经基本都默写了出来,周元也未有再追究,只吩咐所有人回去将‘道德经’抄写两遍,且在三日内背会,便让众人下学回家了。
院子内一片欢呼雀跃之声,于暖被大家围在中间,纷纷对他另眼相待。只于枫满脸的忿恨不屑,嗤道:“投机取巧。”
于暖听见后扭过头看了他一眼,那一眼让于枫浑身更是不舒服,跺跺脚不再理他,率先回家,坐了这一日,又被于暖抢尽风头,自然要早些回去休息了。
“阿暖,你真厉害啊。”于连拍了下他的肩头,一脸兴奋。
于暖笑笑不语,再一抬头,却见周元正在不远处看着他。
他一顿,而后对周元欠了欠身,再和大家一起出了上学监的门,各自归家。
“把这个于暖也列入吧。”周元吩咐道。
一旁的学监听了,不解,“先生不是说,那孩子身上戾气太重,不适合入宫么?”
“是吗?我说过?”周元略有些无辜的看着学监。
学监一时语塞,只讪讪道:“没有。”
周元咳嗽一声,转身往内院去,边走边道:“这孩子极聪明,能看出我的用意是其次,最要紧的是他很懂笼络人心这一套。”
“笼络人心?”学监不解。
周元捋了下胡子,“他早知解法,却一直等到夜色将至才说,这时,孩子们都心烦气躁,焦虑不已,本已绝望。这人啊,只有在他绝望的时候,给他希望,他才会牢牢记住你的好。”
学监一听,顿时明了。
“更何况,我还想看看,到时候皇上出的题,这孩子会怎么解。”【本章节首发大侠文学,请记住网址(https://Www.daxi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