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无疾满怀着心事来到宫中,换过衣裳,一扫面上阴霾,又是那个春风得意的权宦。他先在司礼监与众位同僚议了些事儿,不久,便被皇上召去了。
十五休朝,皇上便赖了会儿床,此时刚用完早膳,在御书房里百无聊赖地翻着奏章。见着沈无疾进来行礼,皇上方才来了精神:“起来,过来,朕有话问你。”
沈无疾起身,微弓着腰,来到御案旁,作洗耳恭听状。
皇上却突然一拍桌子,板着脸,叱喝道:“好你个沈无疾!你瞒了朕什么,你自己说!”
寻常人必然会被突然大怒的龙颜吓得一跳,可沈无疾却是见过多少大风大雨的人了,他不慌不忙地跪下,道:“奴婢不知皇上所为何事,先望皇上恕罪,龙体切莫动怒。”
皇上见他这样,便觉得索然无味,不吓唬他了,道:“起来吧。”
沈无疾又起身。
皇上托着腮望他:“朕听佳王说了件事儿。”
沈无疾心道,那想必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儿。
皇上道:“他说,你在金屋藏娇。”
沈无疾坦然道:“是从前的太学院榜首,京城第一才子,洛金玉。”
皇上挥挥手,道:“佳王说了这个,他还说这个洛金玉犯了事儿,关了三年,刚出来。”
沈无疾道:“确有此事。赶巧他承恩,皇上大赦天下,他便出来了。”
“他可是杀了人,朕可没赦免杀人的凶犯能立时出狱。”皇上瞥他,“沈无疾,你这事儿可做得不漂亮。”说着,皇上从案头的奏章里抽出一份,放到他的面前,“大过年的,就有人为了这事儿参你一本,正好佳王在一旁,朕就问了他。”
沈无疾听皇上这话里话外的意思,便知皇上是有意卖自己人情,并不将这份弹劾当回事儿,便更为淡定,再度跪下,道:“奴婢确是动用了些手段,并未想瞒着皇上,也知瞒不过皇上。”
“起来,朕这意思你还没听明白吗?”皇上压低声音,“朕若当回事儿,还能这样叫你过来?起来!”
沈无疾又起身。
皇上继续道:“朕知道你没想瞒朕,若你想瞒,就这么件小事儿,你也不至于落这么明显的把柄给人参你,你又不是傻子,你便是直接向朕讨个特赦恩典,以朕与你的关系,还能不给不成?朕就是因此疑惑,你为什么要授人话柄?朕是赶鸭子上架来的,在这儿人生地不熟,老话都说强龙不压地头蛇,朕在满朝里只敢和你交心,你要做什么,可得给朕先通个气儿。”
沈无疾忙道:“皇上盛宠,奴婢惶恐。”
“得了吧你,少说些漂亮话,快说!”皇上催他。
沈无疾叹了声气,道:“皇上圣明。此事说来话长,奴婢只能长话短说。那洛金玉并未杀人,他是遭人陷害。可所谓的证据确凿,又有人在背后活动,仍是将他定了罪。那时先帝仍在,奴婢竭尽所能,也只能求得让洛金玉苟且活于牢狱之中。”
皇上道:“原来是冤案?可既是证据确凿,你又怎么确认他没杀人?”
“他说他没杀,那就是没杀。”沈无疾平静地道。
皇上白眼道:“你这也……”
“并非奴婢偏袒他,皇上尽可问佳王,洛金玉入狱前名声与为人如何。奴婢深信,若这世上有真正的端方君子,洛金玉必然是其中之一。此外,他有一烈母,他母亲为儿伸冤,不惜一头撞死在了大堂之上。”沈无疾缓缓道,“洛金玉乃贫寒学子,父亲早逝,他与寡母相依为命,他母亲亦是明礼刚正之人,贤名远近皆知。洛金玉自幼受母亲严训,不仅学识渊博,更性情高洁有傲骨,不趋炎附势,敢直斥奸佞,虽只是一学生,胸怀中却已以天下为己任,绝非庸碌寻常之辈。”
说到这里,沈无疾略停了一下,方才继续道,“如皇上所知,奴婢心慕于他,曾向他多方示好……”
皇上忙点头道,有几分瞧热闹似的道:“佳王说了这些,他说你那时天天眼巴巴的往洛金玉那跑,结果人家忒嫌你,嫌得不行,可当众骂你也骂不走你。”
沈无疾:“……”
皇上忙道:“佳王说的,不是朕说的。何况他说京城里的人大都知道这事儿,你也无需为此恼羞。”
沈无疾:“…………”
沈无疾忍辱负重地微笑道,“正如皇上所说。”
可你就不能少在咱家面前说两句么!
“那时曹国忠权势滔天,少有人不畏他惧他,众人皆知,奴婢是曹国忠倚重的义子,也腆得先帝宠信,无论心中如何厌弃奴婢,面上总是不敢得罪的。何况奴婢那样卖好,洛金玉他便只是动摇一分,想也有无尽好处。”沈无疾道,“可他从未有过丝毫动摇,他心中瞧不起奴婢这样攀附权贵、助纣为虐的小人,面上也不屑装出瞧得起的样子,丝毫不怕奴婢恼羞成怒报复他。奴婢斗胆说一句,满天下多有敢打虎杀人之人,可像洛金玉这样的,却不见得有几个。”
其实这样的人,又容易遭人嘲笑,说是迂腐,或说冥顽。还会有人说,这样是愚笨的。譬如沈无疾卧薪尝胆,终于扳倒了曹国忠这大奸宦,还为自己挣得滚滚权势,岂不比洛金玉这样只知嘴上刚硬,实则未出茅庐就被轻易陷害了的百无一用的书生强?
可沈无疾偏偏就是为这样的洛金玉而折服。
那时,洛金玉嫌他,骂他,他虽难受,虽气恼,却在气消后越发深陷其中。
洛金玉越是刚烈不屈,沈无疾望着他时,心便跳跃得越历害。
沈无疾是凡人,凡人皆落在尘埃俗世中求生,因此凡人懂得所谓变通,将之称为见机行事,脑筋灵活。
可洛金玉却是仙人,仙人干干净净地立在雪山巅上,不为五斗米折腰,不惧威武,不附权势。他是太学院榜首之人,自幼聪慧,才名远播,又岂能不知自己如此刚直会得罪人,甚至引来祸端?可洛金玉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宁可刚硬被折,也绝不同流合污,仍将傲骨铮铮挺立。
沈无疾是自幼从泥泞里摸爬打滚出来的,满身的脏污,满手的人血,说是忍辱负重、里应外合地扳倒了曹国忠,其实说穿了,也不过是报私仇,不过是眼见形势到了,眼疾手快地倒戈罢了。
正如满朝里说着忠君爱国之言的那些肱骨大臣们一样,其实说穿了,又有谁不是为了切己利益?曹国忠得势时,喻阁老与君太尉等人面上也与曹国忠多有亲热,可背地里也是他们牵头扳倒曹国忠。
党同伐异的事儿,其他人做,沈无疾也做。
这样的他,唯独在心尖尖上有那么一点点的净处,便是供着洛金玉的地方。
皇上点头:“读书人嘛。佳王倒也说了,这洛金玉是很历害,毕竟佳王都要给你面子,而那一个布衣学生却……把他都给吓着了。”
佳王一贯爱往热闹的地方凑,当年便亲眼见过洛金玉骂沈无疾。
大庭广众之下,众目睽睽之中,洛金玉一个脏字儿也不带,将炙手可热、盛装厚礼的东厂二都督沈公公骂得脸上青紫不定,眼都红了,还插不上一句话,只能站那任由着骂。
一旁的人大气都不敢出,皆是面如纸色。
佳王当场倒吸一口凉气,生怕被沈无疾迁怒,拿扇子遮着脸便从后门溜之大吉,装作自己从未来过,未见过沈公公如此丢人的时候。
沈无疾回想起当时的事儿,仍觉面上无光,强自按捺下去,只道:“皇上圣明。奴婢心知,若奴婢向皇上阐明此事,讨个恩典,皇上必然也是明察秋毫的。之所以奴婢擅作主张,其实,就是在等这份参奏。”
皇上愣了愣:“做什么?”
沈无疾再弓了些腰,靠近皇上,压低声音道:“皇上,奴婢斗胆。您自藩地而来,以往未曾有过承大统之念,手中更无丝毫兵权心腹,如今您已是九五至尊,却也仍然不担心此事吗?虽先皇的几位皇子皆是早亡,可这京中京外,满打满算,可还有远近的十多位王爷。”
皇上一怔,浓眉大眼中露出些许迟疑之色。
“在立后与新政二事上,皇上已领教过重臣们的历害,奴婢便不多说了。”沈无疾道,“虽这二事都并非没有解决之法,可皇上您愿意日后事事都看人脸色,日日都仰人鼻息,时时刻刻都要与人竭力斗智方可如意吗?三岁孩童都知道,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天下本就该是皇上一人之天下,何时轮得到其他人多加置喙?”
皇上的笑意渐渐淡去,微微眯起眼睛看着沈无疾,与平日里傻兮兮的样子很是不同。许久,他才低声道:“沈无疾,你倒是胆子大。”
沈无疾垂眸道:“奴婢是个没根的阉人,府邸乃皇上所赐,前程亦是皇上扶持,阉人的一生荣辱,全仰赖天恩御赐。”【本章节首发大侠文学,请记住网址(https://Www.daxi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