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京前日,傅恒却出了趟门。
昨早,富察傅谦给富察夫人请安时撞见他,说是要与他最后聚一聚。
临近正午,醉居楼里人声鼎沸。
小二引着上了二楼的房间,推开门就是一股酒味,傅恒绕过屏风,果然见到傅谦的身影。
傅谦幼年就不服管教,成年后更是这些酒馆的常客。傅恒眉头微蹙,下一瞬却瞥见傅谦身旁的红装女子,她捏着酒杯往嘴边送,刚刚的酒味就来自此,傅谦没有饮酒,只是呆傻地坐着,两眼无神。
格外的诡异。
“尔晴?”傅恒疑惑声中,对面的女子应声抬眼,眸子赫然是一片幽绿。
“看见我,很惊讶?”尔晴放下酒杯,露出的唇上是掩不住的笑意,不比以往的如沐春风,如今只有阴冷。
她手指指着他的方向,嬉笑声从喉咙里荡出来。富察傅谦约她出来的,本就是一个陷阱,只是他却来了。
不似话本中那般,还需将自己的苦衷、不甘、怨恨细细诉说一番,再痛苦流涕,狠下杀手。最激烈的高潮被轻轻略过,尔晴理好衣袍站起身,屏风前那欣长的身影就已是猝然倒下。
可能是对富察傅谦,过于放心,跟着进来的并不是傅恒常用的老人。一旁的随从看起来身强体壮却是个绣花枕头,见主子不省人事,不知道呼救,也不知道逃跑,整个人直接瘫靠在背后的屏风上。瘦弱的屏风自然撑不住百来斤的汉子,晃动几下轰然倒塌,随从则是屁股落地,直将木屏风坐裂大半。
他被那木刺扎到痛得回过神来,见尔晴背着手走过来,恍然自己该赶快跑,却发现腿软得不行。
不疾不徐,尔晴走到据他一步处止住,睁着绿色的瞳仁,上下打量着惊慌失措的人。
“体型还挺合适。”她喃喃道。
今日的事稍一打听就知道她在场,因此不能让傅恒就在这里失踪。但若是将这小厮变成傅恒的样子,偷梁换柱倒不错。
虽然她不屑于那些复杂的手段,但是能少些麻烦还是好的。
地上的男子不知她的想法,只是被看得浑身发毛,身子抖得像得了病一般,更是连眼睛都闭上了。尔晴连续叫了他几次,他也不曾睁开眼,反而抱住膝盖将身子缩得更彻底。
这般没出息的样子实在是倒人胃口。不说是富察夫人,就是张嬷嬷都能一眼看出不对劲。
那就只能让他换上傅恒的脸,出去晃一晃,再杀了他。虽然自己白白成了寡妇,到却没有后顾之忧。
想明白,她看着随从的目光越发幽深。
在那人被吓死之前,尔晴已先一步将他弄昏了过去。
死前,能当一次少爷,很值。
*
漆黑的屋子里伸手不见不见五指,一丝光线都没有透进来的。
难以视物的空间里,只听见男子的一声呼声。
从混沌的场景中惊醒,傅恒睁眼就是极度的黑。
他很久不曾做过梦,这次倒是梦见了许多。姐姐的叮咛,大婚当晚的红绸,璎珞在大雪中下跪…最后结束在那双绿眸中。
他恍然明白了那日青莲的失态,只是他却多了一丝难以置信。尔晴不是他的心上人,却是他真心信任的,他从不曾想过她会骗她。
眨了眨眼睛,在黑暗里适应了许久,傅恒才扶着墙勉强支撑着站起来。可能是下了药,他两脚虚浮像是踩在棉花上。还没走到墙角,就径直摔在地上。好巧不巧头部更是撞上一边的桌子,上面的物件也被晃下来,尽数砸在他身上。
茶杯的破碎声,水流淌的声音交杂。但铜铁物件落地的“当”声响在他耳畔,格外清晰。
傅恒原就头晕,这时眼皮也沉重起来,是昏过去的迹象。最后一丝清明中,他挣扎着将脸便的物件放进袖中,就没了动作。
*
第二次睁眼,是被光亮刺醒的。
橙黄而炙热的亮光,使得他视野一片模糊。但女人的声音却格外清晰。
“醒了?”语气凉薄,不禁让人想起地下的冰窖,可音色又分外熟悉。
眼前耀眼的黄光褪去后,果然见到尔晴的脸。漂亮的凤眼和樱唇映在昏黄的光影后。以往温和的人如今却满目冰霜,眉间透着邪气。
她正跪坐在茅草上,举着一盏烛灯在他眼前半尺处。这也是方才为何他会亮醒。
望见她,傅恒便撑起身子想坐起来,但四肢仍是乏力,半刻钟只把身下茅草又蹭出去一些。以往能拉弓骑马的人,如今连起身都做不到。
尔晴没有给他下药,只是封了他的武功,而且封得干干净净,如今他连妇孺都比不上。
她不担心他做出过激的举动,便没有阻止他。甚至在原地饶有兴致地看他挣扎。直到最后他没有体力又要昏过去,她方从身边的食盒里拿了水灌进他嘴里。
她动作毫不温柔,甚至算是粗暴,没用勺子,粗糙的碗壁直接摩擦到傅恒的牙齿,被刮出几道痕迹。
一向温文尔雅的公子是少有的狼狈,尔晴灌得迅速,不少水还未入嘴就沿着他的下巴流了出来。
许久没有进食,又是躺的姿势,他毫无意外地被呛到,静谧的空间里咳嗽声被放得很大,听起来像是心肺都要咳出来。
待傅恒胸腔剧烈的疼痛淡去,尔晴才拿棉布甚温柔地擦拭他脖颈处的水痕,只是动作却重。
水干后,仍是来回摩擦。娇生惯养的人就算是男子皮肤也差不到哪去,未几,那脖颈就一片绯红。
对着光,尔晴看得清晰,还戳了戳,最后歪头轻笑出声,声音似银铃却该是在冰湖里冻了许久。
知道他疑惑着什么,她凑到他脸颊边,轻声道:
“青莲那贱人说的都是真的。”
“我就是一个猫妖。”
“你太蠢了,居然相信我。”
一字一句漫不经心,却十足地揭人伤疤。
心底涌上一股难以名状的情绪,傅恒下意识侧过脸,却又被被捏住下巴,强迫着扭过头来。
“不想看到我?”
漆黑而阴沉的眸子微微眯起,方才还有笑意的人顿时又阴鸷起来。
他是闭着眼的,可这种强迫人的方法对于尔晴来说再简单不过,一个法决后,他便难以控制地对上她的视线。
两人一时隔得极近,鼻尖几乎要碰上。
躁动转嫁到指尖,尔晴手指一点点用力,傅恒下巴就被掐出红印。
她垂眼看着他,淡淡道:“不过,以后你恐怕只能见到我一个活人了。”
其实再准确一些,她也不算是人。
“你最好认清楚自己现在的处境。”
说完,不待傅恒回神,她就毫不留情地先一步将他的脸推开,随后将食盒放到他手边便离开了。
*
尔晴留下了三日的食物,因天凉,一直到她再来,食物都没有发馊。
推开门,原本还算整洁的屋子就是一片狼藉。匣子散落一地,架子也歪歪倒倒。估计他能翻的都翻了。
废墟中,黛色衣袍的人就盘坐在茅草上,双眼涣散无神。听见开门声愣了一会方抬起头,他面带倦色,唇边一圈黛青,三日不见竟是连胡渣都长出来了。
他望见是她,一眼后就垂下头。
避开杂物跳着过去,尔晴将放下食盒在桌上,才斜眼看着他调侃道:“你对这屋子还挺热情。”
尔晴自认毫无优点,却独独挺专一。待习惯的地就是懒得换。
这是之前关青莲的地方,在她死后就按照医生家的手术室的布局重新改了。屋子最中间突兀安着一个木桩,往右是全是茅草,左边三个木架子则摆满了匣子,不同尺寸刀刃以及手铐、铁链分类装好。
不过现在都被他扔乱了,但也只是一个法术的事。
傅恒没有搭话,只入神地望着自己手指,像聋了一般。
一般来说人质一般会经历三个过程。一开始被羞辱的誓死不从,反抗无用后态度恶劣但底线却一降再降,最后服从。
但也不乏一些尤为烈性的人,他们认为尊严的人格比性命还重要,以上三个过程则变为:激烈反抗,激烈反抗,激烈反抗。
傅恒虽然是温和的性子,却也是世家公子,一身傲骨。
尔晴原也不指望他几日就听话,也没恼,将食盒里的菜拿出来摆好,就弯腰在地上杂乱的匣子中找着东西。
这屋子和匣子都没有锁,但却下了法咒,除了她没人能打开,因此需要的物件基本都放了进去。
一番搜寻,她从匣子堆里直起身来。坐在椅子上,她手指冲他勾了勾,“坐过来。”语气淡淡,却是不容拒绝。
但过了半响,地上的人仍是毫无动作,实在硬骨头。
尔晴向来是喜怒无常的,这时也无需再装贤良。把玩着手里的小刀,她突就面色一沉,“叫你过来,听不见吗?”
冷冷的话音落下,方才还在茅草上的人竟是一瞬间被移到了她身旁的椅子上,但自始至终,两个人都未有所动作。
她是妖怪的事实,在这一刻完全得到证实。
凳上的人仍是不甘心想起身,但却是像长在上面。侧首看去,就是女子讥讽的神色。便是上阵杀敌,他也没这般不堪过,尤其还是那原是他妻子的女子面前。
他安分了,尔晴将刀子用清水洗了洗,便从容地握着刀往他脸边去。
想来比起她的触摸,刀子都变得可爱起来。这次傅恒眼睛都没眨,就静静地任刀片贴上他的下颔。
他一时的顺从,让尔晴心情好起来,唇角渐渐勾起,甚至还漾出了梨涡,看上去正常不少。只眸光依旧冷然,手上的刀也仍是没停。
手起刀落。
割裂声后,傅恒预想中的疼痛却迟迟没有到来。窸窸窣窣,他下巴上的胡茬却被刮得干净。
她并没有杀他。确实她要杀他早就动手了,何必还将他好好地囚着。
尔晴盯着他的脸,神情很是认真,生怕一个用力割到他的脸,毁了一个美男子。
她自己有洁癖,对男人也是见不得邋遢的,而且胡子很扎脸,还不衬他的容貌,实在败笔。
说来倒是新奇,她很擅长用刀子切割,却是第一次干这种不见血的事。
也许这就是情趣?
细细给他刮完下面的,尔晴低头在水中清洗小刀,叮叮咚咚,响起一阵金属撞击瓷器的声音,甚是悦耳。难得漏进来的阳从照在她身上,女子艳丽的五官显得格外柔和。看起来似乎是少年夫妻举案齐眉。
这份疑似的岁月静好终止在傅恒将簪子抵在她胸口上。
尽管没了武功,手却还是快的。她恰恰洗完刀,一直静默的男人便将尖端对准了她的心脏处。 “放我出去。”许久不曾说话,他的声音带着些沙哑。
银簪反着的寒光闪进眼里,很是刺目,这该是那天她梳头后,忘在这的。
“怎么?着急出京?”被胁迫着,她却反应平淡,思忖一瞬那簪子的来源后,拿起棉帕继续擦拭着小刀上的水珠。
胸口前的物件又近了些,贴在她衣袍上,“我不想伤害你。出去后,我就放了你。”
心地好的人在这方面很是吃亏,傅恒再是痛恨厌恶一个人,也做不出来杀女人的事。过了许久,那簪子也没再深入下去,尔晴也只是外裳被刺破。
若换成她现在是这般境遇,一定早将人杀了,再大卸八块泄恨。
将刀子擦完,轻放在一旁,尔晴才终于侧首看向傅恒,“威胁我?”黑漆漆的眼睛除了墨色看不见任何情绪。
妖怪之所以为妖怪,那便是与人是不同的。
毫无预警,尔晴身子朝前倾去,锋利的簪子便透过衣物刺进皮肉表层,月白的旗装上顿时染上鲜红,一寸一寸沿着纹路蔓延,让人想起雪天华平院外的梅花。
“你觉得你有资格威胁我?”她的声音刺骨的冷。
拿着簪子的手退了些,尔晴却再次靠前,直直让簪子从心脏穿了进去,血肉被刺穿的声音在寂静的屋子里格外刺耳,那梅花开得更是艳丽。
刺破了经脉,鲜血很快染红了胸口,不停歇的血流透过衣裳,最后一滴一滴啪嗒落在地上。
对面的人怔住了,满目鲜红中,傅恒已经完全没有了正确的思考。他不曾杀过女人的,尤其是从小和他一起长大的人。
沾着女人的血的手无力垂下,但簪子却因扎得太深,留在了身体里。
“现在知道什么是妖怪了吧。”
心脏很痛,可能是情感上也可能是生理上,但却让人感到格外的兴奋和清醒。眼里浮出阴冷的笑意,尔晴接住他的手重新握在自己胸口的利器上。
“我不会死。” 又一响声中,簪子和着血被拔了出来,尔晴的衣裳已经全染红了,窟窿里还不停地淌着血,看起来就让人倒吸冷气,但她却像是没有痛感一般,没有止血的动作,反而幽幽地望着身前的人。
傅恒仍是一动不动地呆坐着,沾着黏腻血液的手瘫在膝盖上,与之对比明显的是他惨白的脸色。
他若是个女人也定是个容貌姣好的。
这般想着,尔晴便也这般做了。
但她到底不敢太过分以免他羞愤自尽。只是沾着血的手指上点在他唇上,反复摩挲。男子原本苍白的唇也嫣红起来。
气氛有些暧昧,她泼了一盆冷水。
“知道什么是威胁吗?”
“我举个例子。要是你不听话,我就杀了富察傅谦、魏璎珞……” 她细数着他应该在乎的人,凶狠的话说得轻飘飘,像是在讨论明天吃什么菜。
但事实上这些人死不死在尔晴心里着实没有饭菜重要。对十恶不赦的人来说,别人与他无关。这些人之所以还能让她有个印象,不过是因为傅恒。她向来是一个卑鄙小人,只要达到目的,可以不择手段。她只要他听话。
静静出神的人一霎那回了清明。一个好人可以容忍别人百般折辱他,却是一刻也忍不了去折磨他在乎的人。无疑,这是傅恒的逆鳞。
“你要是敢动他们,我一定不会放过你。”他嗓音很是沙哑,眼里一片赤红,是愤怒。
他是不可能会爱上她了。自暴自弃,尔晴语气满满是讥讽和羞辱:“不放过我?你现在只是一个废人,连妇孺都打不过,我就是坏事做尽,你能如何?”。
“哦,我忘了。”她支着下巴突做出懊恼的表情,下一瞬眨眼笑道:“听说古时越王用美人计隐忍数十年后吞并吴国。你也可以试一试,毕竟我这么喜欢你,说不定就成了那昏君,甘愿把命给你。”【本章节首发大侠文学,请记住网址(https://Www.daxi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