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九月,京中白云观、三清观、明虚观等各大道观立坛礼斗,以瓜果等净素贡品献祭供奉,有笃信祭拜者自八月晦日便食素斋戒。
初九清晨,苏妙真一手拿着琉璃厂的账本,一手扶着雕云纹窗槅,打着哈欠揉着眼睛看小黑和毛球在平安院里追逐打闹。
过得一会儿,见王氏领了一干婆子丫鬟进院,这便忙披了件桃红彩绣灵仙祝寿披风,急急出去迎接。
她把王氏领到次间坐下,急急洗漱醒神,又扑了些粉来掩盖眼下青紫,就转到次间,同王氏一面说话一面用早饭。
算着王氏斋戒正好今日结束,苏妙真就忙夹了些荤腥之物,搁到王氏碗里。王氏将碗里的重阳酥油花糕慢慢吃了,更赞了几声“不错”。
苏妙真住筷笑道:“娘,前几日我就想让你尝尝这个了,这可是姐姐亲手做的,用白面和酒曲发成风糕,再以面裹肉,最后涂上奶脂放蒸笼里蒸一遍,虽是咸口儿,但味道极好,比四山街里周记点心铺子还强。”
苏妙真又笑道:“偏你要为个什么九皇会斋素,这糕点搁了两天,可没有刚送来那般好吃……”
话音刚落,只听一阵响动,不一时,苏妙娣掀帘进来,身后跟着七八个养娘婆子,抱着麟哥儿。
麟哥儿仍是一身女娃娃衣裳,头戴虎头帽,穿了镶领大红圆点纹对襟小袄,大大的眼睛正骨碌碌转着。春兰春杏等丫鬟随从在后,提了两个剔彩锦鸡山茶菊花攒盒进房。
“巧的很,这花糕我昨晚刚又做了一些,还新鲜着,娘赶紧再尝两个。”苏妙娣一边掀开攒盒,端出各色小巧精致的重阳花糕,一边笑道:“方才听于家的说父亲一大早就出门了?”
王氏笑着看两个女儿一眼,用筷子夹了块儿栗粽花糕:“你爹方才被张首辅传人临时请走了,想是要商量那些子朝政,午间晚间都得在张家用饭。”
苏妙真接过麟哥儿,见麟哥儿一瞅到标插上五色彩旗的几盘重阳花糕,顿时眼睛一亮,奶声奶气地说要吃“糕糕”。只让苏妙真爱得不行,忙招呼着侍书端来一盘金线糕,听苏妙娣劝阻道:“真真,给麟哥儿一小块儿就得了,小孩子不宜多进甜点。”
苏妙真哎了一声答应。从善如流地掰了小小一块,仔细地喂着麟哥儿吃了。转脸看向王氏道:“娘,那你今日岂不是得去张家,去不了吴王府了。”叹了口气,“哥哥已是被传入宫中吃家宴,不能作陪,娘你也得缺席,实在没劲儿。”
王氏一面喝了口梗米粥,一面点头道:“吴王府连宴三天,今儿去的多是各府子弟和年轻女眷们,我本就不想凑这个热闹,你伯母叔母她们都是明日去的。”随后,王氏又失笑道:“你那些小姐妹们今儿肯定去不少,哪里会没劲儿,再不济,也有娣儿陪着你。”
苏妙娣附和称是。苏妙真又听王氏道:“说到这儿,既只有你姐妹二人,还得多带些护卫才是。”
苏妙真就见王氏要吩咐婆子出去传话,却听苏妙娣轻声打断:“娘,不用了。魏煜泞今儿也去,有他和他手下人在,倒无需再添护卫了。”
王氏这方作罢,道:“既如此我便放心了。煜泞那孩子掌着北镇抚司,就是再瞎眼的人也不敢随便冒犯冲撞。”说着,王氏站起身,从盘子里捻起两片片糕,往苏妙娣苏妙真头额上搭了,笑道:“愿儿百事俱高。”
麟哥儿在旁看着,有样学样,也自己往脸上胡乱搭了一块金线花糕,看得房内众人哄堂大笑,很是热闹了一场,苏妙真和王氏在外数年,极少见着麟哥儿,更是乐得不成。
王氏逗了会儿外孙,见时辰不早,扭头拉住苏妙真笑道:“真儿,你别再急那些账本,交给下头人做就是了。瞧着你这小脸熬得,看着让人心疼,赶紧收拾打扮往吴王府去罢……今儿满京的百姓定是要扶老携幼,出城赏菊登高的,路上定是人挤人车挤车的,动身迟了说不得还要晚到,那可不好。”
果如王氏所言,京中处处果是摩肩擦踵堵得不成。苏妙真和苏妙娣等人足足花了小半个时辰才从伯府到了吴王府京中宅邸。
这庆宴从初七开到初九,连宴三天,请的都是有头有脸大富大贵的人家。
吴王府如今正受宠信,而前些日子因着三件朝政家家忙乱,某家大人私下见了谁没见谁都能引得议论纷纷,众勋贵高官及女眷姑娘们也是许久没正儿八经地交际放松,故一大早,吴王府的大门前就车马喧嚣,人山人海。
文婉玉如今已是吴王妃,今儿初九重阳宫内有家宴,各位皇子自然不会领正妃们过来,是以文婉玉也不需亲自接待等候,但她一听说苏妙真及苏妙娣过来,仍是亲自往垂花门处接了。
后宅明堂中,摆满了菊花盆景,玉带飘香、二色玛瑙、金虹长荷、朱砂红霜、绿窗纱影、紫龙卧雪、杨妃醉酒等等名贵品种数不胜数,看得人眼花缭乱。
各家的诰命堂客们来得七七八八,一见她和苏妙娣到了,立时鸦雀无声下来,不住地往门槛看来,神情或好奇,或艳羡,或鄙夷,或怪异。
苏妙真早知道去哪儿都免不了被人如此打量,就全当看不见,进堂朝众人微微福身见了礼,便落座坐下。
傅绛仙许凝秋本在角落里指着堂内各色的琉璃玩器嘀嘀咕咕,一瞧苏妙真到,立马挤过来,悄悄跟她说话。一时夸苏妙真这些琉璃器皿造得工巧至极精致无比,一时跟苏妙真指点堂内陌生诰命姑娘们,一时笑着问苏妙真为何连着近一个月也没出门见朋友。
苏妙真这些日子确实急忙,一直在盘查织坊的春夏账目,又同九月初千里迢迢上京而来的朱三柳腰商议事情。
织坊的生意从乾元十五年中就上了轨道,自靠向吴王府后更是蒸蒸日上,眼下松江府各大布商十之有八都同朱记织坊订货,“日进斗金”绝不是句虚言。
算起来,每季的收入足足八万两,两年多下来,苏妙真已经从这里头赚到了快七十万两,虽是仍及不得扬州八大总商,但再过个一年半载,只要不出大的差错,再占领了杭州扬州金陵的份额,那就定然追得上了。
刨除织坊布庄各色人工花费,再除开孝敬给吴王府的,分给苏问弦苏妙娣的,用以投资科学研究的,苏妙真如今握着的银子也有近四十万两,更不用说松江常州杭州等地尚未结完的货账,铺子田庄织坊的地契等等。
因着生意越做越大,不但朱三柳腰他们忐忑迷茫,苏妙真亦然放心不下,就和他几人每日商量着如何管理织坊;要不要再多开设几个;往哪些地方开设;要雇佣多少织工管事护院;银钱出入当如何凭章支取……
如此种种。又有琉璃厂的事时时过来烦扰,苏妙真镇日都没个停歇,还熬了几次夜,就连今早都还在核算名下织坊的账目,盘算着要用那些现银干些什么。
因着织坊实则是她最大进项之处,苏妙真便没怎么跟其他人提过,知道的无非是依仗庇护她的苏问弦顾长清,与她合作的宁祯扬,再有就是赵越北苏妙娣等人……
就连在王氏夫妇跟前,苏妙真也没怎么提过,他二人就晓得苏妙真近几年多了不少铺子。故而此刻女眷众多,苏妙真也不会明说。
她一壁端详着手中琉璃茶盏里的碧色茶叶,一壁轻声含糊道:“还不都是琉璃厂里的生意闹得。你们瞧,这次的琉璃物件是不是比上回精细许多。”
文婉玉听个正着,抿唇一笑,道:“说到这儿,你问我们王爷要了那么一大笔酬金,可真真心疼死我了,好在物超所值,这回人人来了,都稀罕讶异着,大大给我们王府长了脸面。”
苏妙真嘻嘻一笑,道:“你心疼什么,这里头还有你的股本呢,年终分红时必要给你一份,无非是左兜儿往右兜儿换了一场。”
又拉着文婉玉笑道:“依我说你还得谢谢我,我向你们王爷收高了价钱,你能分到的不就多了?将来说不得你和你们王爷拌嘴了,还要求我多宰宰他好解气呢……”
这话一出,许凝秋傅绛仙都是闷声直笑,苏妙娣骂了她两声“促狭鬼”,随后也是一笑。只文婉玉一人无奈摇头,终也忍不住笑了起来。
厅内诰命堂客们见苏妙真同文婉玉等人果然如传闻般亲热,又想着苏问弦的身份,纵有轻视不屑的,也不得不收回鄙夷目光,再有识相点儿的,更客客气气地过来道了声好。
众人吃了会子茶,各自客套寒暄一番,看看将到时辰,文婉玉便抬了抬手。李侧妃急急起身,唤来仆妇,问得西花园的鹤轩完全布置好了,这便请众人往园中走。
文婉玉身为吴王妃,就是有心想和小姐妹们多聊聊,也都拿出主人的样子,就走在最前。吴王府在京中的这宅邸虽用得时日少,空置得日子多,但前后宅院都是雕梁画栋,处处长廊曲池,步步假山复阁。
苏妙真沿着修竹径一面走着,一面与苏妙娣傅绛仙许凝秋三人说笑,不一时,就到了鹤轩。
这鹤轩落于东西跨院间,紧挨着东墙,正间乃是个卷棚大厅,东西连着两个敞厅,后面又有五个小花厅,轩外连片的海棠树下则建了黄杨木大戏台。
金秋送爽,天高去淡,园内叠翠流金,除开堆叠的菊山外,亦有木樨花、木芙蓉,秋海棠点缀其间。
苏妙真陪苏妙娣赏了会儿木芙蓉,见姐姐兴致高,就先进厅安坐。她看着来往的仆妇丫鬟们,瞧一眼厅外的戏台,隐约听见东院的吵嚷说笑声,心知那边的男客也都到齐了。
苏妙真正默默通过女眷们来算吴王府今日会来哪些男客,忽地听得一声报说,“慕夫人到。”
苏妙真扭头一看,迎面走进来三个盛装美人。为首的便是苏妙真数年前曾见过的蓟辽总督慕夫人,这慕夫人乃是蓟辽总督慕誉续弦后的续弦。
慕誉同苏观河年岁相仿,可这慕夫人则比王氏小了快二十岁,年纪不过将近三十,模样上佳,一身石榴红彩凤团花云锦对襟垂珠珞长褙子,胭脂红妆花织金缠枝菊纹马面裙,是极为富丽华贵的打扮。
苏妙真乍一见到这慕夫人,心中不由得再度叹息,正摇头暗骂蓟辽总督慕誉老牛吃嫩草,衣袖却被傅绛仙悄悄一扯。
傅绛仙努了努嘴,指着慕夫人身后跟来的一姑娘,附耳不屑道:“诺,那就是慕韵娘。”
许凝秋的视线在慕韵娘和苏妙真间来回转了一转,嘻嘻悄笑道:“真真姐,你不在京里的那几年,各个都说这慕韵娘长得如何国色如何天香,甚至还有说你在她跟前也比不过她的,现在两人都在这儿一比一看,她还逊色两分嘛。”
苏妙真心内失笑,凝神一看,忍不住暗暗叫了一声好——这慕韵娘实在是貌美无匹,我见犹怜。【本章节首发大侠文学,请记住网址(https://Www.daxiawx.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