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后宅已然子时,苏妙真梳洗完毕,默默寻思离开济宁。
她犹豫着究竟是去王氏处还是回成山伯府,反复思量,突地想起苏观河三年考满时并未进京述职,今年八月底多半按惯例同各地督抚入阁廷议,至少能待到年底。
而一想到京中还有苏妙娣苏问弦傅绛仙许凝秋等亲友,苏妙真便决定先行回京,暗暗琢磨过一遍,这方上床歇息,沉沉睡了。
次日一早,她辰初起身,急急安排了番府衙内务,大致梳理各地生意文书。她又差陪房赶紧收拾行李箱笼,同时点检护卫奴婢,选了黄莺侍书和三个得力婆子陪同她返程,让侍琴侍棋等人后续上路,带着剩下的箱笼一同返京。
等苏妙真粗略忙完,已是近午时分,她匆匆吃毕午饭,叫来绿意,跟她讲了自己的打算,嘱咐她在顾长清回来前得好生看着府衙的大小事宜,以后同林师爷好好过日子。
绿意一听她要合离走人,自然惊得面无血色。但听完前因后果,转念一想,着实心疼自家姑娘,也着实对顾长清有几分不满。她也没料着苏妙真心意果决,只当自家姑娘不过一时意气,将来总能回心转意,便没再劝。
反觉着倒不如让苏妙真先回家散散心,再让顾长清知道知道狠处,于是满口应下,宽慰苏妙真好好在京城松快,她一定把府衙内务打理得妥妥当当,等苏妙真回来,保准满意。
苏妙真见身边婢女都以为她不过一时意气,也不辩解,又吩咐两句,便乘轿子去了河院见潘氏。
潘氏亦然认为苏妙真不过是犯糊涂闹脾气要回娘家,劝了她好半日,说谭玉容再怎么好,再怎么同顾家有渊源,因着当年的案情,顾家如今也绝不愿让谭玉容嫁进来。
且顾长清同谭玉容不过是少时有些情分,哪里比得上同苏妙真的夫妻之情。又说顾长清心爱苏妙真,待苏妙真着实极好,苏妙真犯不着为了个谭玉容离开顾长清。
苏妙真只是低眉顺眼地听着,待到最后仍然咬死了要合离回家,更拿出了顾家子嗣做借口,称自己畏惧产育的心病难以消除,怕是没法儿替顾家传宗接代。
潘氏本也没多喜欢这侄媳妇,心想道:苏妙真多半只是耍耍性子跟顾长清闹上一闹,哪里真能有胆量合离;且这合离书怎么也得顾长清签字画押,还得拿到官府过道手续,没顾长清点头,她苏妙真焉能出顾家的门。
又想道:苏妙真入门三年,居然因为怕生孩子而不肯跟顾长清圆房,而她这心病还不知道好不好解决,别又再耽误顾长清三年。
而这消息连夜传遍整个济宁,一大早就有没赴陈家观莲宴的各府诰命前来打听,实在让顾长清同顾家丢了次莫名其妙的脸。
这么论起来,倒不如各自婚嫁得好,自己还能早早抱上侄孙。
于是潘氏说着说着,不免发恼心累,交代苏妙真回京路上多带护卫,便撒手不再管了。
苏妙真便恭恭敬敬地在河院辞别了潘氏,也没去正院子见文婉玉,就直接回了济宁府衙收拾东西。
她正同黄莺绿意侍书等人说事儿,没讲两句,宁祯扬却同文婉玉从河院过来,巧的是陈宣亦然上门赔礼致歉,连着赵越北也跟了过来,顷刻间,待客花厅便热闹起来。
陈宣说夏莲被打八十板子;又说卫若琼屡屡得罪苏妙真,他早是愧疚难当,已经责令卫若琼禁足三月;最后方说起陈玫,称明日一早陈玫便会被送往金陵某庵堂,青灯古佛地清修赎罪六年,望苏妙真能够满意解气。
他还让下人往花厅里抬了好几箱金银财帛奇珍异宝,苏妙真自然一件也不肯收下,正要打发他同赵越北离开,自己好最后收拾一下衣物,同文婉玉告别一番,再跟绿意侍书黄莺几人商量怎么安排府衙内务。
忽地,她想起一事,便忙留住陈宣和赵越北道:“陈大人赵大人,我有一事,要问问二位。”
陈宣落座回身,接过婢女送上的新茶,道:“弟妹请讲。”见苏妙真听到这个称呼,便蹙了蹙眉,陈宣不由微微笑了笑。
陈宣先看了眼宁祯扬,又瞥了眼右手侧的赵越北,他虽是面上镇定无波,但二人素来亲厚,陈宣哪里看不出他眉宇间的暗暗喜色。
当下,他便又看回苏妙真,目光在她手中湘竹白绢榴花团扇儿稍稍打了个转儿,不动声色问道:“陈家愧对弟妹,弟妹但凡有任何要求,宣定然竭力满足。”
苏妙真犹豫着道:“说起这事儿,倒得先问问赵大人的意思?”转脸看向赵越北,微笑道:“妙真记得,赵大人今年也当二十有八了,却尚未娶亲,且听说赵家眼下也并未为大人议亲,可是?”
赵越北正满心盘算着快马加鞭回京,早早请官媒去成山伯府提亲,一听苏妙真软声相问,甚至提起了他的婚事,精神登时一振。
碍着陈宣宁祯扬尚在,赵越北强忍了柔声相求她许身下嫁的冲动,勉强定神,稳着神情嗓音,道:“正是。”
却见苏妙真轻轻一笑,道:“我在陈大人府上瞧着,赵大人对绿菱她颇有情意,不然也不会——”
苏妙真顿了顿,慢慢摇着湘竹白绢榴花团扇儿,道:“大人可是打算将绿菱带回,纳作通房?若是大人有此打算,妾身愿意认了绿菱作义妹,再替绿菱出份丰厚陪嫁——只是赵大人日后若娶亲,可千万得将她抬成妾室,绿菱这姑娘模样好,性子也……”
赵越北一惊,手中茶水险些倾倒,因想着她成婚三年不让顾长清近身尚且不准顾长清纳妾,急忙打断,只说自己对绿菱并无情意,又含糊着说了两句他将来并不打算纳妾,只想同正妻白头偕老。
苏妙真听得赵越北如此言语,竟然是从没替绿菱考虑过前程的意思,不免生恼,觉得赵越北丝毫不拿绿菱当回事儿,居然还差点要了绿菱,着实可恨可厌。
此种不悦,难免被她带到面上。让赵越北瞧见,心中越发大悔,只恨当日不该贪杯,竟让她为此事落了不喜。赵越北唯恐她记恨此事,欲要说两句让她消气,苏妙真却已转过脸去。
她对陈宣道:“陈大人,妙真同绿菱原有渊源,既然赵大人不打算纳绿菱作妾,我也不忍见她一辈子只当个无名无分的通房……”
陈宣起先在临清买下绿菱不过是一时起意,觉着似在哪里见过绿菱。但因着绿菱从没提过身世,且又胆怯,在他跟前大气也不敢出,陈宣便也不知绿菱便是当年仙人坊处走失哭闹的女童。
直到苏妙真查清陈玫陷害之事离去,他连夜审问绿菱,方知原来那年元宵,她除了指点众人抢险灭火,还搭救了个绿菱回去,后来更替绿菱寻到爹娘。
陈宣凝视着苏妙真,不由出神:绿菱不过一平民女童,甚至差点牵累她在仙人坊抛头露面,也值当她当年受伤去救,如今费心安置?
“大人可否割爱,将绿菱送给妙真,妙真感激不尽……”
陈宣醒神,看一眼坐如针毡的赵越北,又看一眼心不在焉的宁祯扬,方移目看向苏妙真。
见苏妙真一心挂着绿菱,陈宣忍不住点头笑道:“弟妹既然喜欢绿菱,后日我就遣人把她连着身契送来府上。”
苏妙真本想着陈玫虽是铁定要被送到庵堂清修赎罪,身边不能带着绿菱,可绿菱原是陈宣在临清行院里买回去的,想来陈宣对绿菱总归有点男女上的意思,只不过是堂妹开口要走,才不得不放人。故而她只怕如今陈玫离开,卫若琼又有孕,陈宣会纳了绿菱。
陈宣为人也算风流,卫若琼则暴躁悍妒,陈府里不少妾室通房,看着多是吃过卫若琼的苦头,绿菱更不用说。是以纵然陈宣将来或许会抬举绿菱作妾,苏妙真也不忍心见她留在陈家。
此刻听得陈宣一口应下,苏妙真自是喜不自胜,笑道:“多谢大人成全。”顿了顿,又微笑道:“只不过妙真等不及后日了,还请大人今日或明日一定将绿菱送来。”
此言一出,花厅内众人皆是一惊。众人待要相问,但瞥见花厅外有奴婢在抬送箱笼往仪门方向去,登时俱都明白大半。
文婉玉想要劝苏妙真不可冲动,但一则知道苏妙真处事向来果决,但凡下了决心,轻易不能回转;二则碍着陈宣赵越北宁祯扬三人皆在,她也不好跟苏妙真说体己话。又念着苏妙真着实在陈家顾家受了许多委屈,倒不如先回娘家一段时间,便只是问了两句是否回京。
见苏妙真点头,文婉玉这方安下心,想了想,待要问问苏妙真要不要跟吴王府同行,突地,宁祯扬出声道:“你一介女子,独身上路怕是不太安全。”
他并不抬眼,似在仔细欣赏着扇面上的西府海棠,道:“婉玉同你是金兰姐妹,你若陪她同行,两人也可以做个伴,路上说说话。”
苏妙真正急着赶回京城,又算着顾长清也即将考评结束返回济宁,若跟吴王府同行,吴王府排场大行程慢,少不得半道上得遇到顾长清,便立时拒绝。
苏妙真微微笑道:“多谢世子爷美意,只是我连行李都只带了六箱,侍琴侍画也被我留下殿后,为的就是轻车便马早早到家……而若跟王府同行,只怕太慢,说不定半道上还会遇到顾大人他。”
众人听得此等称呼,皆是微微一愣。又见苏妙真面色平静至极,说起“顾大人”三个字时毫无别扭,不免又是一怔。陈宣第一个回神,道:“既然弟妹急着回娘家,宣这就传人将绿菱送来。”说着,便差随从小厮去陈家领绿菱过来。
他如此知情识趣,苏妙真便也没好意思立时让人送客,在花厅里等了片刻,果见得绿菱抱着包袱进得厅来,苏妙真急忙起身。一见绿菱满身脏污,方明白陈宣为何起初要将她后日送来。
原来因着陈玫的事,不但夏莲被打了八十大板还要被人牙子领走,就连绿菱也被打了二十板子,还同夏莲一起被关进了柴房。
苏妙真最厌恶的乃是陈玫,对夏莲绿菱都别无记恨,见陈宣没听她临走时的话而如此行事,心下不喜。但不好发作,拉着绿菱又解释两句,见绿菱喜得双眼含泪,几乎说不出话,亦然鼻酸眼涩,急急让侍书领绿菱先去洗漱换衣。
苏妙真见得绿菱被带下去,这方扭头对陈宣道:“陈大人,夏莲固然有错,但她乃是奴婢,究竟是为陈玫所迫,且她到底是谭家的人,若由大人发卖她,却是不妥。其实八十大板已足够夏莲得到教训了。”
陈宣大致弄明白了苏妙真的脾性,心中虽是不以为然,面上仍应了下来。
苏妙真暗暗松口气,就要起身送客,单留下文婉玉说话,忽地却见得赵六陈岩宁禄三人竟然同时进厅,他们甚至不及向任何人行礼,便各个向自家主子附耳低语。
苏妙真疑惑睁了睁眼,见不过片刻,三人都是脸色一变,未免心如猫抓,好奇至极。
赵越北第一个回过神,面色复杂,道:“是鞑靼的一股部落迁到宣大附近,想要向我大顺臣服封贡。”他转头看向,赵六沉声吩咐道:“立刻备马,今日就回宣大!”
苏妙真讶异至极,欲要说话,见陈宣也站起身,掸了掸墨色鹭鸶暗纹绉纱褶衣,缓缓道:“弟妹,谭老爷方才急病去世,我得先行一步,回府治丧……”
苏妙真心头一颤,她想要说些什么,眼前却是一片茫然空白,“节哀”刚到唇边,宁祯扬最后站起身,看向她,弹了弹手中冷金捶金笺纸,神色怪异至极,慢慢道:
“问弦,他不是苏家子孙?”【本章节首发大侠文学,请记住网址(https://Www.daxiawx.Com)】